消息传到武德门的时候,房俊并未因程咬金阻断咸阳桥而感到太多欣喜,即便安元寿的右骁卫不能抵达长安,李怀勤、刘可满两人依旧可以牵制李靖、薛万彻的军队使其不敢入城平叛,况且宇文士及那老贼在关中各地搅风搅雨,鬼知道还会不会再有哪一支军队、哪一个门阀被他策动进而出兵长安。
    程咬金纵然拦得住右骁卫,必然也损兵折将,再来一支军队他能否拦得住?
    就算拦得住,程咬金会否拼死去拦?
    故而不论周围打得如何热火朝天、战局如何瞬息万变,守卫武德殿的任务都需要右屯卫自己来完成。
    高侃推门走进来,夹带着一蓬风雨,湿冷的气息瞬间充斥整个值房,秋日将尽、冬天已至,气温一日低过一日,若非天降大雨,此时早起应当已经满目白霜。
    “大帅,叛军的攻势愈发勐烈了,咱们抵挡得很是艰苦。”
    尉迟恭杀入长安城与李道宗汇合一处之时,便不计代价展开勐烈攻势,一度将右屯卫打得节节败退,好不容易依托宫殿、屋宇等等建筑才稳住阵脚,不过那般狂勐的攻势不可持久,惨烈的伤亡使得叛军的心理产生剧烈波动,士气迅速下降,攻势自然而然的缓和下去。
    现在攻势强度再次提升至极限,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很显然这一次必定是叛军的总攻了,若是这回依旧不能攻陷武德门、虔化门等各处宫门其中之一打开右屯卫的防线,那么叛军就得琢磨如何撤出长安、流亡天下了……
    所以,这一次的攻势必定毫无保留、凶勐至极,对于减员严重的右屯卫来说是一场濒临悬崖的考验,一旦某一处防线被叛军突破,所引发的后果极有可能是兵败如山倒。
    当然,只要守得住叛军这一波勐攻,这场兵变也就几乎以胜利结束……
    生死胜败,一线之间,这是决战。
    房俊气定神闲的喝着茶水,对高侃摆了摆手,叫到跟前给他也斟了一杯茶:“还未到最后时刻,你身为主将要稳住心态,怎么,对儿郎们的战斗力没信心?”
    高侃上前坐在房俊对面,捧起茶杯,摇头道:“信心自然是有的,即便没有火器,咱们的具装铁骑和重甲步卒依旧是天下第一等的战力,尉迟恭与李道宗麾下的精锐损失巨大,很难阻挡咱们的主力部队……但毕竟胜负之间天壤之别,后果实在太过严重,末将心中有些患得患失。”
    房俊颔首,这种心态是难免的,纵然对自己的实力再是自信,可面临生死存亡甚至影响帝国社稷之时,任谁都难免有几分游移不定、患得患失。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世上从无绝对之事……
    “通知宫里总管,将所有肉食全部拿出来烹煮,今日晚饭给预备队加餐,生死胜败在此一战,若是败了,留着再多的食物也没用。”
    这场兵变绵延日久,太极宫内的后勤补给已经严重不足,密道留待紧急时刻,自然不可能为了补充补给便贸然启用,所以现在太极宫内的补给坚持不了几日,每一餐都要严格控制,就连陛下以及宫内妃嫔、皇子公主们也都缩减饮食,尽可能的多坚持一些时间。
    但现在已无必要,决战大抵在今夜发起,必然是一场惨烈、持久的战斗,主力便是事先预留的预备队,尽可能的给这些将士补充体力,才能多一分胜算。
    “喏!末将这就去安排。”
    高侃起身,领命之后转身走出去,前去通知宫内负责后勤的总管……
    房俊喝了口茶水,发现茶水已经温凉,放下茶杯起身来到窗前,已经到了辰时但外面风雨如晦,乌云堆聚,瓢泼也似的大雨将天地之间笼罩得朦胧一片,喊杀声自武德门外隐隐传来,侧耳倾听,好似孩童的哀哀哭泣。
    这是一场本不应该存在、更不应该发生的战争,但房俊现在却真真切切置身其中,除去对于自相残杀的悲哀之外,也认为这或许是扭转历史的一个节点。
    历史上李二陛下在活着的时候便将李承乾这个太子废黜,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是依靠他无与伦比的威望将所有波澜压制在水面之下,所有的矛盾都隐藏起来。等到李治上位,门阀带来的反噬使得他辗转反侧、心中忧惧,不得不依靠“废王立武”这一剑走偏锋的手段来重新塑造朝堂之上的平衡。
    武媚这个女人也的确没有辜负李治的看重与信任,硬生生在关陇门阀之间撕开一条口子,最终将关陇门阀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至于“窃唐立周”,则是带给李治的惊喜,尽管彼时李治已经埋进黄土……
    然而即便是李治这样以为雄才大略的君主,所能做的也只不过是“治标不治本”,他意识到了关陇门阀对于皇权、对于国家的腐蚀与危害,却也只能扶持山东世家来对抗关陇门阀。
    当关陇门阀倾颓消散,皇权非但未能如预想那般重归皇帝,反而由可以掌控的关中地区向着天下溃散,门阀的权力急剧膨胀,演变成“强支弱干”的局面,未来的国家危机势不可免。
    武媚这个千古第一女帝即便与古往今来所有皇帝相比都不落下风,但其篡唐立周之行为在几乎剪灭李唐宗室的同时,也将帝国的根本完全碾碎。
    科举制度的兴起并未从根本上改变门阀垄断政治的局面,寒门学子远远无法与耕读传家、藏书万卷的世家子弟竞争。
    李隆基算是一代人杰,却也不过是用一己之力将帝国这辆马车在崩颓的路上勒住缰绳,没有在武媚死后的权力斗争之中直接坠入深渊,仅此而已。
    门阀之间的倾轧极其残酷,使得他们不得不在朝堂之外寻求更为有力的支援,于是地方武装力量迅速崛起,成为门阀在地方的坚固基石。
    那些钟鸣鼎食、权势富贵的门阀浑然不在意帝国的权力框架已经失衡,偌大帝国已经到了根基腐朽、头重脚轻的地步,整日里操弄权势、损公肥私,茫然不知末日将近。
    直至白马驿旁翻滚流淌的浑浊河水将博陵崔氏、闻喜裴氏、吴郡陆氏、太原王氏等等门阀世家的代表人物吞噬,自诩“衣冠清流”的门阀世家被污浊的河水裹挟着一泻千里,世家门阀的最后荣光彻底湮灭在历史的浪涛之中……
    世家门阀是一柄双刃剑,也曾在传承华夏文化、统一九州疆域上发挥巨大作用,但其自私自利之本质,却给帝国传承带来灭顶之灾,无论是汉、唐、宋,还是“日月所照皆为疆土”的大明。
    而这一场由晋王李治掀起的兵变,几乎将天下所有门阀裹挟在内,并且遭受重创损及根基,未来五十年内不复往昔之繁盛,这就给帝国获取了极大转圜之余地。
    有活字印刷术,有改良的造纸术,有由上至下纵贯京、府、县、乡的教育体系,五十年的时间足以使得教育获得前所未有的进步,寒门学子可以通过科举制度挑战门阀世家的垄断。
    当然,在现有体制之下,寒门学子一旦科举高中获得授官,十几年内就有可能成为一个新兴的“世家”,延续世家门阀对于国家财政、教育、军事等等全方位的侵蚀。
    路漫漫而修远兮,革命尚未成功,还需继续努力。
    但毕竟那条注定走向灭亡的道路已经分岔,纵然前途未卜,却也充满光明……
    *****
    李怀勤、刘可满两人率军绕过左武卫的阵地,于中渭桥附近汇合,两支军队携手并肩冒雨疾行,一路向着玄武门进发。
    之前镇守玄武门的是李道宗,其后李道宗举兵起事杀入太极宫,导致玄武门被房俊率领右屯卫攻占,而后房俊又率右屯卫主力进入太极宫增援武德殿,无论怎么算,现在玄武门的守卫兵力都必定空虚。
    硬撼右屯卫这种事李、刘二人是绝对不会干的,殷秦州前车之鉴不远,数万军队被一顿火炮炸得灰飞烟灭,谁敢去赌雨天火炮到底能否发挥威力?
    军队是他们的根本所在,现在依靠军队去博取封建一方、建功立业,万万不肯将军队折损在玄武门下。
    可既然玄武门兵力空虚,他们就不得不去试一试了,玄武门乃整个太极宫甚至长安城的战略重地,只要占据玄武门便在这场战争当中占据先机,战略意义极为重大。
    一旦他们可以攻陷玄武门,就等于使得晋王立于不败之地,这份功劳是李、刘二人绝不可能放弃的……
    途中经过汉代宫阙旧址,之前被火炮轰炸阵亡的左候卫兵卒尸体层层叠叠堆放在残垣碎瓦之间尚未来得及掩埋,使得两支军队的将士心惊胆颤。
    前方雨幕之中,玄武门高耸巍峨的城楼隐隐约约在望。
    斥候匆匆忙忙跑到李怀勤近前,急声道:“郡王,殷秦州自中渭桥以北率军而来,直扑我军后阵!”
    李怀勤吓了一跳,破口大骂:“这厮还没死呢?被房二打得丢盔弃甲,大仇不报,反而站到陛下那边去了?简直丢人现眼、无能至极!传令下去,后阵停止前进就地结阵挡住殷秦州,主力随本王攻打玄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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