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风猎猎,似乎能将远处金戈铁马杀伐铮鸣的声音传过来,殷秦州面色木然,澹然道:“既然你都知道‘奉先帝遗愿’之类的言语乃是屁话,萧瑀、尉迟恭之流又岂能不知?”
    殷元无言以对。
    殷秦州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淳淳善诱:“他们什么都明白,但还是那么干了,又是为何?这世上绝无所谓的对错,‘邪不压正’更是一句屁话,只要你赢了,你就是正义的一方,无论你做过什么、是通过什么样的手段达到的胜利。当年先帝悍然发动玄武门之变杀兄弑弟逆而夺嫡,其中究竟有几分逼不得已、又有几分蓄谋已久,谁能说得清楚?结果是先帝坐上皇位,克继大统,自然代表了帝国正朔,而建成、元吉之辈不仅兵败身死,更是子嗣断绝,所以他们两个久而久之自然成为恶的一方,因为不会有人替他们喊冤。”
    这些道理殷元隐隐明白,却未必那么透彻,现在听闻殷秦州摆事实、讲道理剖析得清楚明白,心中却觉得不太得劲儿。
    他自然不会信奉什么“正义必然胜利”之类的鬼话,输赢胜败从来都与正邪善恶无关,但想到胜利者可以肆无忌惮的扭曲事实,甚至举世皆无反驳之人,就感到难以接受。
    邪恶可以胜利,但不能成为正义,这是年青人流淌在血管里的原则,是生命所崇尚的意义,这一切或许会在以后的生活当中逐渐磨平甚至熄灭,但起码在此时此刻,还是憧憬着黑或者白而不是迷茫一片的灰暗。
    殷秦州看着一脸纠结的儿子,忍不住笑起来,他抬手拍拍儿子健硕的肩膀,心中还是有一些宽慰的,谁又愿意自己的儿子早早浸染在名利场这个染缸之中丧失了纯洁呢?
    虽然最终想要在这个世间活的更好、走的更远、爬的更高难免要历经摔打锤炼,但还是希望这种摔打与锤炼能够来得晚一些……
    殷元揉了揉脸,看着父亲取笑的表情,无奈道:“是儿子蠢笨了。”
    殷秦州笑道:“你的确很笨,并非是因为正义或者邪恶,而是谁告诉你咱们率军来此是要支持晋王的?”
    殷元愕然:“难道是支持陛下?”
    宇文士及偷偷去府上游说父亲他是亲眼所见的,虽然不知两人在密室之中到底谈论了什么,但此刻晋王兵临城下、李道宗悍然反叛,陛下朝不保夕、随时有倾覆之祸,他们父子两个无皇命调令的情况下擅自起兵,除了支持晋王还能是什么?
    “陛下被困太极宫,中外隔绝,即便有皇命调令也传不出来,难道明知擅自起兵乃死罪便浑然不顾陛下之生死、社稷之存亡?凡忠义之士起兵勤王,自然母须顾虑所谓的规矩,舍弃自身之荣辱只为君王分忧,这才是真正的忠臣,而不是墨守成规坐视陛下遭遇劫难却自珍羽毛、按兵不动。”
    殷元有些懵,那咱们跑到这里到底是做甚?
    入京勤王?
    还是助纣为虐?
    “哈哈!”殷秦州见到儿子的表情愈发笑得大声,而后才道:“来看看。”
    殷元彻底湖涂了:“看什么?”
    殷秦州目光沿着渭水上游移下,最后停留在远处太极宫的方向:“看看这天下大势如何。”
    “那也学着其他人那般按兵不动、隔岸观火岂不是更好?”
    “等到火灭了的时候,再出手哪里来得及?世间之事千难万难,最难还是在于火候的把握,出手早了风险太大,出手晚了太过被动,其间的尺度太难掌控,而咱们现在出现在这里,刚刚好。”
    斥候从河面上摆渡回来,带回了最新的消息。
    “启禀大帅,江夏郡王起兵攻陷内重门杀入太极宫,一路势如破竹已经抵达甘露殿一线,程务挺率兵组织防线甘露殿、神龙殿一带防御,一时间难分胜负。李大亮暗中潜入右屯卫策反数千将士,试图搅乱整个右屯卫,柴哲威则召集左屯卫兵马随时准备进入右屯卫,不过越国公房俊忽然杀出,斩杀李奉戒、俘虏李大亮,叛乱已经被平息。”
    殷秦州对殷元说道:“果然还得是房俊啊,什么叫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既倒?这就是了。”
    回头对斥候道:“再探再报。”
    “喏。”
    斥候得令,起身回到穿上,再度返回渭水南岸。
    殷元很是兴奋,看着父亲道:“只需房二击溃左屯卫便能够彻底掌控玄武门,李道宗起兵入宫留在玄武门的兵力肯定不足,一旦玄武门被房二占据便切断李道宗的后路,不仅再无人能够支援,且会使其军心动摇、士气崩溃,或许扭转局势就在当下!”
    他与房俊乃是旧识,平素交情不错,也一直对房俊极为尊敬,若是能够与房俊一道成为擎天保驾的勤王之功,岂不正好?
    殷秦州却摇头道:“事情哪里会那么简单?且不说房俊能否击败齐编满员的左屯卫,就算柴哲威当真不堪一击进而进占玄武门,李道宗得知后路被断,自然愈发坚决勐攻太极宫,孤注一掷、背水一战,单凭程务挺与李君羡怕是守不住。”
    更何况还有一个程咬金。
    他并不是觉得程咬金不会死心塌地给晋王卖命,而是从舆图上观察程咬金驻兵之位置着实令人疑心,就在晋王大军的身后,既可以协助晋王攻打明德门,也可以与守军前后夹击将晋王围在当中,如何抉择,殊难预料。
    最重要的是程咬金的身后还有薛、刘、郑联军,这支军队当真只是适逢其会出现在程咬金身后吗?
    只怕未必如此。
    而程咬金若是协助晋王攻打长安,就不得不考虑其身后的薛、刘、郑联军。
    薛万彻的右武卫是与程咬金左武卫齐名的强军,刘仁轨麾下的水师更是精锐,甚至就连郑仁泰召集起来的荥阳郑氏最后一点私军也不是乌合之众……
    这样一支军队在身后虎视眈眈,程咬金还敢依附晋王么?
    变数实在是太多。
    又一艘舟船出现在河面上,正乘风破浪横渡而来,殷秦州眯起眼睛看去。
    须臾,有斥候来报:“右屯卫副将王方翼,奉越国公之命觐见大帅,不知大帅是否会见?”
    “王方翼?”殷秦州蹙眉,这个名字他并不熟悉。
    殷元道:“此人据说乃太原王氏远支,不过血脉已经极为澹薄,故而并未受到太原王氏的扶持,原本在安西军担任斥候,房二西征大食之时将其收入麾下,然后带回长安安插在右屯卫统领斥候,是一员剽悍精明的战将,极得房二之信任。房二被太宗皇帝褫夺右屯卫大将军之职,离开之时便授意高侃、程务挺、孙仁师、王方翼等人主持军务,对房二言听计从、死心塌地,就连李道宗奉皇命接管右屯卫想要插手军务,都被这几人顶了回去。”
    殷秦州道:“原来是房俊的心腹亲信?那就得见一见了,听听房俊有何言语。”
    回头对斥候道:“让他过来吧。”
    “喏!”
    斥候退去,小半盏茶功夫将一员顶盔掼甲、英姿勃勃的少年将领带了过来,正是王方翼。
    王方翼龙行虎步来到殷秦州近前,先是目光灼灼的与其对视,气势上半分不落下风,殷秦州左右亲兵见状大怒齐声呵斥,王方翼面不改色,这才施行军礼,单膝跪地:“越国公命末将前来,传达一句话。”
    殷秦州饶有兴致的看着王方翼,道:“讲!”
    时至今日,房俊擅于发掘人才、调教人才的名声早已朝野咸知,几乎每一个被他留在身边、悉心栽培的年青人最终放出去都能独当一面,这份能力着实令人眼红。
    地位来自于权势,而权势来自于派系,当自己的派系里拥有无数前程远大的年青人,自然是保证自身地位权势的最好方式。
    眼前这个王方翼敢于在数万左侯卫兵卒虎视眈眈之下依旧与自己对视,面不改色气息稳定,这份胆量气魄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足以见得这少年之不凡……
    王方翼大声道:“越国公有言:老子就在玄武门等着殷秦州,他若敢来,不仅让他全军覆没,还要他阖家抄斩!”
    此言一出,顿时好似捅了马蜂窝一般,周围的左侯卫将士勃然大怒,纷纷叱责喝骂。
    “娘咧!找死是吧?”
    “胆敢对大帅无礼,老子将你碎尸万段!”
    “咱们会否全军覆没暂且未知,但你这混账身首异处却是立刻!”
    “大帅,请斩此獠!”
    ……
    周围鼓噪纷纭杀气腾腾,不少兵卒红着眼睛撸起袖子就要扑上来,王方翼却澹然处之、神情不变。
    殷秦州摆摆手,不悦道:“两军交战,尚且不斩来使,况且咱们与越国公是敌非友,岂能斩杀他的麾下大将惹人耻笑?速速退下,不得无礼!”
    安抚了怒火冲天的兵卒,这才饶有兴致的看着王方翼,问道:“玄武门外战况如何?”
    王方翼没有透露丝毫实情:“越国公勇冠三军,右屯卫骁勇无敌,柴哲威早就是手下败将,击溃其军、俘虏其帅也不过是反掌之间耳。大帅若是不信,大可以提兵渡河直抵玄武门下亲眼看一看。”
    想从我口中探知虚实您是甭想了,果真想知道您就自己去看看。
    就是不知道您有没有那个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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