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暴雨如注,雨点噼里啪啦的打在窗户上,殿内君臣却一时间寂然无声。
    原本应当是李二陛下与东宫的博弈,孰料东宫上下躺平了任凭摆布,半点挣扎都欠奉,彻底放弃抵抗,反倒是萧瑀与岑文本的乱入使得这场君臣争锋陡然激烈起来,一时间气氛凝肃。
    萧瑀建议张士贵接任右屯卫大将军,这个提议简直是在李二陛下的软肋上捅了一刀,拔出来会失血,放在那里会伤及内脏又阴又狠。
    李二陛下阴沉着连,一言不发。
    无论赞同还是反驳这个提议,都后患极大,甚至就连驳斥萧瑀都会引发朝局的剧烈变动,谁知道萧瑀是否代表江南士族来试探他这个皇帝的心意?
    沉吟良久,李二陛下才问道:“以宋国公之见,何人为佳?”
    萧瑀也不客气,道:“江夏郡王乃大唐功勋、沙场宿将,亦是天下名将,署理吏部之余,当可统御右屯卫,镇守玄武门。”
    大臣们愕然,虽然李道宗前些时日与太子走得近,但那是误以为陛下已经驾崩,如今陛下安然返回长安,李道宗必然对陛下忠心耿耿,这个人选对于陛下来说甚至比张士贵更加合适那么萧瑀此番所为,所图为何?
    这回轮到李道宗不乐意了,忙开口道:“陛下明鉴,微臣才疏学浅、能力有限,署理吏部已然是竭尽全力、左支右绌,再统御右屯卫难免精力不济、不能顾全,还请陛下另选贤能。”
    拒绝得干脆利落。
    他与太子、房俊走得近,朝野皆知,虽然对陛下之忠诚未有半点更改,可谁知道陛下心里怎么想?一旦自己担任右屯卫大将军,必然受到陛下猜忌,稍有不慎便会引发陛下不满。
    况且他之所以与太子走得近,很大程度是欣赏太子的宽厚仁慈,认可太子的治国理念,如今陛下易储之心坚定,自己担任右屯卫大将军便会夹在陛下与太子中间,搞不好两头不是人傻子才干这个右屯卫大将军!
    萧瑀老贼可没那么好心举荐自己,定然想着将自己推进火坑。
    然而令他始料未及的是,李二陛下居然当即颔首,拍板道:“江夏郡王乃知兵之人,身份高贵,资历足够,担任右屯卫大将军再合适不过,诸位爱卿若无异议,便如此办理吧。”
    自然没人反对,这个时候谁反对就是往死里得罪陛下
    李道宗郁闷的要死,却也不能反对,只得起身谢恩,领受了右屯卫大将军之职。
    环视一周,李二陛下道:“众卿可还有要事商议?”
    不等别人开口,刘洎再度发言:“越国公若总裁修书,又得主持书院重建以及日常教学,任务艰巨,恐难兼顾兵部事务。而如今兵部事务众多,且极为重要,片刻耽搁不得,应当择选贤能继任兵部尚书之职,尽快接手部务,以免耽搁大事。”
    还是没人插话,只不过大家看向刘洎的眼神都有些玩味。
    有些话李二陛下可以说,但别人不能说;有些事李二陛下可以做,但别人不能做真以为房俊在李二陛下面前躺平了任凭摆布毫无抵抗,便是一只任人拿捏的病猫了?
    陛下打压房俊,虢夺房俊的兵权,连兵部尚书的职位都不予保留,可想而知房俊现在是什么心情。面对李二陛下他不得不忍,可刘洎这般落井下石,房俊岂能容忍?
    或许稍后散朝,房二那棒槌就能在承天门外追着刘洎狠捶一顿
    又是萧瑀开口:“兵部左侍郎崔敦礼,稳重多才,勇于任事,兼且熟悉部务,可继任兵部尚书。”
    刘洎马上道:“虢国公功勋卓著、资历深厚,深知兵事,乃最为合适之人选。”
    李二陛下捋着胡须,这回心动了。
    让张士贵统御右屯卫镇守玄武门外,他不放心;使其继续宿卫宫禁、镇守玄武门,他还是不放心;张士贵乃是他的心腹爱将,起码在外人眼中如此,因此又不能投闲置散,那会寒了人心当让张士贵担任兵部尚书,这个就没有问题。
    如今兵部权责甚大,几乎全国兵马的训练、装备、调拨全部由兵部负责,甚至就连一部分将校之任免都可以做主,这是房俊担任兵部尚书一来所做之努力,使得兵部一跃而成为仅次于吏部、户部的部堂,但李二陛下并未将兵部尚书这个职位放在眼中。
    之所以调任房俊,就是要彻底虢夺其插手军务之机会,那个所谓的“军机处”便挂一块牌子放在那里吧,兵权乃皇权之根基,岂容许旁人染指?
    李二陛下看向自己的右手边,大半天都一声不吭的李勣依旧老神在在、神游物外的模样,遂问道:“英国公以为如何?”
    李勣这才说道:“陛下乃天子,乾纲独断即可,毋须知会微臣。”
    话说这个说,然而当初李二陛下登基之后创建政事堂,这等十六卫大将军、六部尚书级别官员将领之任免都需要经由政事堂诸位宰辅商议、讨论,确定之后再由皇帝颁发旨意,昭告天下。
    如今李二陛下却一手打碎了自己当初立下的规矩,将大权一手掌握,根本不容许旁人染指。
    既然如此,你自己拿主意便是,假惺惺的问别人作甚?
    我当真反对了,能有效?
    李二陛下似乎未听出李勣话语之中的不满,略作沉思之后,颔首道:“那就这么定下来吧。”
    如此,兵部尚书的人选便定了下来
    按理说,东宫军队除去房俊之外,尚有掌控东宫六率的李靖,但李二陛下觉得饭咬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循序渐进才是最稳妥的方式,眼下看上去东宫似乎很是平静,已经接受了被废黜之命运。但任何人都有底线,一旦东宫上下觉得底线被碰触,不仅权力尽失且官位不保、性命堪忧,未必不会爆发出极大的不满,致使易储之事波澜骤起,横生意外。
    太子的根底可不仅仅是右屯卫、东宫六率,朝中文武、市井百姓支持者甚众,一旦东宫对于易储之事反应激烈,很可能在关中掀起一股剧烈的风波,甚至波及整个天下。
    散朝之后,房俊与李道宗、马周并肩走出武德殿,接过内侍递来的雨伞,向着宫门走去。
    此时,风势渐小,暴雨如注。
    豆大的雨点击打在伞面的油纸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好在没有什么风,不至于吹斜雨水打湿衣服,但衣摆、鞋子湿透却是在所难免。
    出了宫门,房俊没有第一时间登车,而是对李道宗、马周道:“二位先行一部,我还要等个人。”
    李道宗道:“这场雨看上去一时半刻停不了,左右无事,不如去我府上弄几个小菜小酌几杯?”
    他今天极度郁闷,本想着置身事外,临了却被任命了一个右屯卫大将军的职位,等于是抢了房俊的兵权。而且右屯卫自房俊接手之后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是大唐军队序列当中第一支完全采取募兵制的部队,又是装备火器最多的部队,各种火器战术极为完善先进,可谓凝聚了房俊的极大心血。
    可以想见,房俊一定是将右屯卫当作他自己仕途之上的基石在培养、操练,结果如今落到自己手里,岂能没有怨气?
    对陛下有几分怨气也就罢了,谅他房俊再是棒槌,也不敢找陛下的麻烦;可万一将这股怨气撒在自己身上,认为是自己私下串通陛下抢了他的右屯卫,那可如何是好?
    房俊却摇摇头:“天色尚早,微臣还有些事亟待处置,不如郡王回府之后稍作准备,傍晚之时微臣定登门造访,咱们好好喝一顿,不醉不归。”
    李道宗只得应允:“如此也好唔,见过英国公。”
    却是李勣自宫内出来,见到李道宗站在宫门外,上前施礼,李道宗赶紧回礼。
    房俊与马周也一齐施礼。
    李勣道:“这么大的雨,三位缘何在此逗留?”
    房俊道:“下官还有些事,稍后便离去。”
    李勣略一思索,便蹙眉道:“该不是要找刘洎麻烦吧?你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好歹也是朝廷重臣,即便心中有所不满,也不能如以往那般肆意妄为吧?速速回去,莫要生事!”
    话音刚落,便见到面前的房俊一抬头,冲着他身后招招手:“刘侍中来得正好,吾有事与你商谈。”
    李勣一回头,便见到刘洎正好从宫里出来,缩着肩膀藏在萧瑀、岑文本两人身后,悄咪咪的打算蒙混过去,这厮显然是见到房俊堵在宫门,必定没什么好事。
    此刻听闻房俊喊了这个一嗓子,吓得浑身一颤,回了一句:“本官还有要事,稍后再与越国公相见。”
    言罢,撒腿就往不远处停着的自家马车跑去。
    “嘿!”
    房俊把雨伞一扔,冒着大雨飞步追上去:“刘侍中且留步!”
    刘洎慌乱之下见到房俊追来,赶紧三步并做两步跳上马车,急声催促车夫:“开车,快开车!”
    车夫也见到房俊正大步追来,虽然不知自家家主如何惹到了这个棒槌,但也知道一旦被追上肯定大事不妙,急忙挥动鞭子驱赶马匹,马车缓缓提速。
    可马车想要提速哪里有人跑得快?
    房俊大步流星追上马车,一个纵跃便跳上车辕,然后在承天门外无数官员嗔目结舌当中“砰”的一脚踹开车门,窜入车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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