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人,加上吴渐,共八人。

    尤其坐在轮椅上的断腿老人为甚,虽无剑意彰显,却如深渊,那柄木剑,反倒给人一种深渊巨兽的獠牙之感。

    李汝鱼虽有心理准备,亦不敢大意。

    不再理睬吴渐,看向那位断腿老人,沉吟半晌,说道:“老人家能从当年剑魔独孤的剑下侥幸活下来,蛰伏数十年,如今想来应有向剑魔独孤出剑的资格了罢。”

    断腿老人已是风烛残年百岁开外,心性早就古朴不巅,闻言微微颔首,“老朽与侄儿皆幸,侄儿失一臂,老朽断双腿,虽是拜剑魔所赐,这些年蛰伏剑冢有所得,然剑魔独孤的剑亦不断拔高,出剑向剑魔?老朽已无此心。”

    倒是他身旁的那位背负巨剑的老人冷哼了一口气。

    不服剑魔。

    剑魔尚未剑道成圣,那么大家皆是万象境,有何不可一战?

    李汝鱼沉默了一阵,索性不再绕圈子,道:“今日晚辈来此,本意是着女帝之意踏平江湖的脊梁,琅琊剑冢的吴家应是首当其冲,至于原因,想来前辈也应知晓了,琅琊剑冢吴渐当日于鸳鸯湖截杀于我,卷入了朝堂之争,出了江湖之局,不明不智之行,不说天下局势需要我李汝鱼来此问剑琅琊剑冢,仅是江湖恩怨之说,便由不得我李汝鱼不来,前辈以为何?”

    断腿老人颔首,“虽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但自古以来这皆是空话,世人为了所谓的面子、荣耀、仇恨,大多压不住内心的杀意,这才有恩怨情仇快意的江湖,然而,这不也是人生精彩之处么,所以,你负剑来此,于情于理,我等佩剑等你来,亦在情在理,生死天定,各安天命罢了。”

    李汝鱼苦笑,“前辈不怕?”

    断腿老人愣住,“怕什么?”

    李汝鱼收敛了笑意,有些阴沉的缓缓道:“今日七剑拦我杀吴渐,我必然不退,你等七人若是尽死在我剑下,接下来再杀了吴渐,那么和琅琊剑冢之间便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不巧的是,我恰好是朝堂中人,我更明白一个道理,人间行事,最忌放虎归山,所以为了永绝后患,一旦我杀了你们八人,也必然会率领大军踏平整个琅琊剑冢。”

    顿了一下,杀意凛冽:“斩草除根!”

    这无关侠义。

    琅琊剑冢确实是个特殊的存在,只有吴家还有人在,只要琅琊剑冢的剑还在,那么就能春风吹又生,也许要不了多少年,又能冒出一大堆高手。

    自己不敢冒险。

    毕竟,自己未来的日子,不再是一个人,会有小小、阿牧,甚至也会有自己的孩子,作为人父人夫,岂能给自己的妻儿留下隐患。

    所以,一旦杀了这七人,再杀了吴渐,就势必杀光琅琊剑冢吴家。

    一个不留!

    绝壁之上,吴渐近乎疯癫的大笑:“哈哈哈哈,你以为你是谁,能杀我们八人,是不是想多了,这且不提,你以为我琅琊剑冢吴家是怕死之人?大不了和你玉石俱焚!”

    断腿老人苦笑了一声,陷入沉默。

    为江湖之气,赌上吴家数百人,值不值?

    不赌,那么没有个百十年,吴家的脊梁都抬不起来,将成为江湖之中的笑柄,偌大的吴家,大凉的剑道宗师之门,竟然畏惧在李汝鱼一人之剑下。

    百十年间,吴家后人谁能抬头?

    断腿老人做不了这个关乎吴家生死的决定,看向其他六人。

    却见六人皆是点头。

    为何不赌?

    与其丧失尊严丢掉脊梁在耻辱中活着,不如孤注一掷全力而击,先杀了李汝鱼再说,就算今后要面对大凉铁骑的围山,那也无妨。

    琅琊剑冢本就在北方,大不了北迁到北蛮草原去。

    断腿老人只好叹气,有了决意,轻声对众人说道:“并儿先出手,若并儿不敌李汝鱼,老朽再出手,若连老朽那一剑也不敌李汝鱼,你们就……”

    沉默了许久,才道:“放弃吴渐罢。”

    这是折中之策。

    如此,琅琊剑冢也只能是被强逼断了脊梁,而不是畏惧自折脊梁。

    也算留了些许面子,不至于被天下江湖嗤笑。

    老人,总是为后人想的多。

    断了的脊梁,只要人还活着就还有希望重新直立起来,但若是人都死完了,那么脊梁再直,又有什么意义?

    去北蛮草原更不可取。

    我本大凉人,为何要做贼?

    关起门来,是咱们自家人的打闹,若是逃到北蛮,那才是真正的令天下嗤笑,吴家就算未来有剑道成圣者,可也再抬不起脊梁。

    吴家这点大义还是有的。

    背负巨剑的老人侧身对老人行礼,“侄儿定不辱吴家!”

    李汝鱼听到断腿老人之言,猜到了他的想法,只能叹息,诚然,这样一来,琅琊剑冢就算死了三个人在自己手上,也不会怨恨自己。

    毕竟这是快意恩仇。

    自己也不用因此彻底碾碎七人身后的那座幽谷。

    这和杀了另外五个扶摇境的中年人不一样,那五人,才是琅琊剑冢的中流砥柱希望。

    只不过这样的代价便是吴家的脊梁被自己硬生生折断。

    但终究好过于自折脊梁。

    数年或者十数年后,未尝没有重新抬起脊梁的希望。

    既然如此,那便战罢。

    李汝鱼也没了顾忌——先前说的阴狠,实际上真让他做到杀尽琅琊剑冢吴家的人,李汝鱼也许能做,但内心深处必然饱受折磨。

    这确实是最好的状态。

    只用杀三人。

    背负巨剑的独臂老人吴并,断腿的百岁老人,以及山巅佩剑的吴渐。

    吴并确实是一位万象境高手。

    手中巨剑,有一个响彻整个大凉的名字:巨阙。

    但女帝当初定规矩,六境之分并不详细,每一境之内,皆有上下余地,故意为之,便是不欲让武道沦入境界攀比的无聊之中。

    是以同是万象境,但战力不同。

    比如夫子和剑魔,皆为万象,但两人的剑道天下无敌,可斩圣人,是以这才有泰山之巅,大河之剑秒杀两位万象境实力的东土陆地剑仙。

    李汝鱼如今天下排名第七,在他前面的分别是夫子、独孤、项羽、风城主、墨家剑客、安美芹,但并不能真正说明李汝鱼就是天下第七。

    琅琊剑冢仅有吴渐一人上了三十三剑客图。

    然而真是如此?

    当然不是。

    至少独臂老人一出剑,李汝鱼就知晓了他的大概实力,绝对在天下前十五人之列。

    但没入前十。

    至少这独臂老人的剑,大概可媲美石庙小镇上半佛半魔的解郭。

    然而李汝鱼已非吴下阿蒙。

    他只出了一剑。

    十步一杀!

    拔出锈剑,十步气势之后,就这么一剑刺向吴并。

    独臂吴并,手握巨阙宛若开山之巨人,见状哂笑一声,我琅琊剑冢何时沦落至此,你李汝鱼就算剑道再高,能说这一剑就可破开我手中巨阙。

    这可是天下名剑。

    但也知道,绝对不能轻视李汝鱼,毕竟这些年的传说,李汝鱼从无一败,唯一的一次败,是前不久输给了大理剑道第一人段道星。

    怒喝一声,单手握剑,单脚一点,身体猛然旋转。

    便有飓风起。

    吴并,便在飓风的中心。

    身体飞速旋转如陀螺,席卷起的狂风瞬间穿入半空。

    琅琊山畔,出现一个方圆十数米的巨大飓风,席卷着周围一切,每一缕风都是剑意所成,端的是威势惊人。

    一声剑吟。

    飓风骤停,便见一道巨大的剑光从飓风之中刺出。

    吴并身随剑走。

    你李汝鱼不是想要踏平我琅琊剑冢的脊梁吗,那我吴并便只一剑斩了你,让天下人知道,女帝所谓的马踏江湖,是何等的笑话!

    这一剑倾尽全力。

    便真的似一位守天门的神将手握巨剑刺出,威风凛凛。

    区区一柄锈剑,也敢来我琅琊剑冢嚣张,剑冢之中百万剑,渐渐皆在你锈剑之上,更不用说我手中巨阙本是名剑,并不输给吴渐手中的龙雀多少。

    借飓风旋转之势,人间合一,这一剑之力天下无双。

    可问剑魔独孤当年之恩怨!

    至少吴并如此认为。

    然而只是他以为。

    多年蛰伏琅琊山,他只是听说过三十三剑客图,只是知道天下武道在拔高,并不真正清楚世间武道究竟拔高了何等地步。

    现在他见识到了。

    李汝鱼十步一杀,手中锈剑籍籍无名,在巨阙掀起的异象之前,便如飓风前的一根枯枝,丝毫不起眼,似乎随时都欲折断。

    锈剑点在了巨阙的剑尖上。

    这是绝对实力的硬撞,没有丝毫的取巧之处。

    为有强者胜!

    天下名剑无数,又以琅琊剑冢为甚,不仅有亿万剑器之首的龙雀,便是这巨阙,也能列入天下十大名剑之列。

    锋利无比,坚韧无双。

    只是接下来的一幕,吴并永远也想不明白。

    那柄锈剑究竟有多锋利?

    锈剑点在巨阙剑尖,刹那的停滞后,气浪如涟漪四散,众人的眼前,便见锈剑寸寸递进,随之而起的,便是巨阙寸寸碎裂。

    万象境全力一击,加上名剑巨阙,不能阻李汝鱼一剑?

    长近两米的巨阙,就这么一寸寸碎裂。

    不复为剑。

    吴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至死都不相信。

    所以他死了。

    锈剑点碎了巨阙,又以无坚不摧的剑势穿透剑后吴并的咽喉,穿入他的脊梁之中,甚至于连一声叹息都没有发出,便瞪大着双眼不甘心的死去。

    在临死之前,他恐惧了。

    仿佛又回到当年,倾尽全力的一剑,却只换来剑魔独孤随意的一挥。

    自己便断了一臂。

    只不过这一次,不只是断臂。

    说时迟那时快,从剑尖相点到吴并身死,也只是刹那功夫而已,然而在场之人无一不是剑道高手,比如那位断腿老人,其实是可以出剑救吴并。

    但他没有。

    这就是江湖,至少今天,大家都得讲江湖之理。

    如若琅琊剑冢不讲江湖之理,那么李汝鱼也不会讲,吴家无论今日胜败,都将被大凉铁骑夷为平地,所以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吴并死。

    兔死狐悲。

    除了断腿老人,其余五人皆是一脸哀戚,握剑之间青筋暴突。

    无非断腿老人早有话在前,这五人便会有人出剑,就算杀不了李汝鱼,也不会咽下这口长辈被一剑杀于面前的仇恨。

    李汝鱼抽会锈剑,吴并的尸首跌落在地。

    有些讶然。

    这柄锈剑着实有些不可思议,一剑刺穿了吴并的咽喉,本该沾血,然而锈剑之上没有丝毫血污,连其上的锈迹都不沾血。

    断腿老人眼尖,百岁开外的人见识渊博,叹了口气,“这锈剑,来自望夫山?”

    李汝鱼讶然,“前辈知道此剑?”

    断腿老人点头,“琅琊剑冢百万剑,除了吴渐手中的龙雀,无一剑可媲美此剑,天下之剑器,龙雀在其左右,再其下,便是此剑的双生剑楚风重韵。”

    “楚风重韵?”

    “大楚王朝时,有夫妻铸剑一对,后大楚天子知悉,让丈夫携剑入皇宫,于是便背了那柄重剑楚风重韵去了大楚皇宫,然而一去不返,后其妻便在山上望夫而化石,留下的一柄剑亦失落人间,倒是那柄楚风重韵,后来几经流转,到了大燕太祖手中,改名为燕风重韵。”

    断腿老人说到这,眼里难得涌现出一抹精光,这是嗜剑之人如见珍宝的精气神,道:“你手中之剑能破巨阙而无点伤,甚至连锈迹都不曾脱落,天下之剑器中,唯有龙雀、燕风重韵和你手中剑可有此威力。”

    李汝鱼看着剑鞘上那四个被锈迹模糊的字,问道:“可有名?”

    断腿老人摇头,“应有,老朽不知。”

    李汝鱼略有惋惜。

    断腿老人继续道:“其实到老朽这个境界,有剑无剑皆无多大差别,剑在利,终究还是看人,是以老朽近年来,便舍弃了佩剑小雪,改用木剑。”

    李汝鱼心中一凛。

    返璞归真!

    只怕这位断腿老人,真有向剑魔独孤问剑的资格!

    但是何惧?

    青衣唐诗出剑十四时,便已有问剑独孤的资格,到了出剑十五时,虽只短暂跻身剑道成圣者,但自己依然战而胜之。

    断腿老人轻抚木剑,“剑魔独孤东海储养剑意十年,老朽亦储养剑意十数年,仅有一剑,当可战圣人,李汝鱼,可敢接老朽一剑?!”

    李汝鱼大笑。

    风吹衣衫摇,青年意气睥露无遗。

    有何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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