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齐心神不定的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在稍微远些的地方,另外几个佛罗伦萨政府里的高官看着他沉默不语。
    佛罗伦萨与梵蒂冈的关系太微妙了,以至即便没有了萨伏那洛拉也依旧没有得到很好的改善,而据说美蒂奇家的人在这段时间里却是异常的活跃,乔凡尼和朱里奥两个人作为这个家族最重要的成员,在很多地方都出现了他们的身影,其中让佛罗伦萨最担心的,是据说乔凡尼这段时间频繁的出入与老罗维雷在梵蒂冈的宫殿,而亚历山大做为罗维雷家女婿突然到来,萨齐当然会感到不安。
    马基雅弗利他们已经走了很久可还没有音讯,萨齐就更加心里没底,虽然他没有亲自指挥民军,可他还是知道以佛罗伦萨如今的实力是不可能和刚刚与奥斯曼军队血战过的蒙蒂纳军相比的,甚至萨齐在想也许不等蒙蒂纳军队出现,那些民军就可能土崩瓦解了。
    另外如今的佛罗伦萨人使用的是从比萨输送来的商品,手里攥着的是比萨人新金币,至于其中有些人更是直接从比萨人那里讨生活过日子,这样的情况下,萨齐很怀疑究竟会有多少人愿意和比萨公爵的父亲打仗。
    初夏的天很早就亮了,当曙光照进房间时,萨齐才发现他们在惶恐不安中已经过了整整一夜,可始终却没有什么消息。
    或者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至少那两个人这些时候应该还在和那个可怕的人谈判,萨齐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对于马希莫,萨齐其实一直是有着很大戒备的,不过这段时间来马希莫的举动让他多少放心了些,而现在他甚至把希望都寄托在了那两个人身上。
    “或者我们可以向教皇求援,”一个官员忽然开口,他的话打破了房间里压抑的沉默,看到所有人的目光都向自己投来,那个官员舔舔有点干枯的嘴唇小心的说“或者教皇并不想看到美蒂奇家重新掌权,要知道他们现在似乎和枢机主教走的太近了,你们知道那两个人应该并非是一路的。”
    萨齐抬起手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动了动,没人知道他这动作是什么意思,不过萨齐也没有表示阻止那人发言的意思,让那个官员一下鼓起了勇气,他继续说到:“如果教皇肯支持我们,或许事情还不会很糟,之前我们已经用处决了萨伏那洛拉向梵蒂冈表示了臣服,现在难道教皇会拒绝我们向他示好吗?”
    “可是那位伯爵,”另一个人有些犹豫的说“要知道他是比萨公爵的父亲啊。”
    此言一出,房间里再次陷入沉寂。
    人人都知道,比萨公爵的父亲这个身份或许并不是关键,可是如果这位比萨公爵同样还是教皇的外孙女,事情就变得好复杂了。
    因为没有人能肯定那位伯爵的到来究竟是枢机主教或者干脆就是教皇的意思,所以这个时候贸然向教皇输诚,也许反而会弄巧成拙,甚至是羊入虎口。
    萨齐恼火又开始在房间里转了起来,他时而停下看看窗外的院子里时不时有了什么动静,时而又继续走来走去,这个时候他第一次有种想要派人去把那几个美蒂奇谋杀掉的冲动。
    萨齐家曾经不止一次的参加过各种谋杀的阴谋,这让他们家的名声在佛罗伦萨不是很好,所以在成为执政官后萨齐曾经暗暗发誓要把家族从谋杀者的坏名声里拯救出来,可现在他却忽然觉得也许当年他的那些父兄们的决定未必是错的,因为如果想要彻底铲除一个有威胁的对手,再也没有比谋杀更简单也更有效的了。
    至于说谋杀蒙蒂纳伯爵,萨齐倒是没有想过,这倒不是因为他对亚历山大有什么好感,而是纯粹因为他知道那不可能。
    这除了因为蒙蒂纳伯爵身边总是带着足够多的卫兵根本不便下手,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萨齐很清楚,如果谋杀了那位伯爵,不论是他本人还是佛罗伦萨将要面临什么样的可怕报复。
    愤怒的女人是不可理喻甚至是疯狂的,如果这种愤怒的女人有好几个,而且各个几乎都手握重兵定人生死,那么冒着整座城市可能会被血洗的风险去刺杀这么一个人就太不聪明了。
    萨齐只希望事情能有个缓和,哪怕是要付出一定的代价也是可以的,为此他已经让自己的首席秘书带着一群人在隔壁房间里草拟一份协议,在尽量保证佛罗伦萨地位的同时,他已经决定做出他能做的所有让步。
    “各位,让我们为我们的城市向上帝祈祷吧,这大概是黎明到来前最黑暗的时刻,也许我们大家注定都要在佛罗伦萨的历史上留下可耻的骂名,但是只要记住我们所做的一起都是为了佛罗伦萨就可以了。”
    萨齐的话让几位执政官神色肃然,他们知道他说的不错,如果事情真到了那无法挽回的地步,他们这些人就必须承担起为了保护这座城市而不惜背负骂名的命运。
    一阵急促的喧哗从外面传进来,人们立刻匆匆拥挤到窗前向外看去。
    萨齐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他的目光投向门口,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伸手抻了抻身前衣服上衬边,然后又拿起桌上的权杖紧握在手里。
    房门打开,马希莫和马基雅弗利先后走了进来。
    官员们立刻纷纷向修道院长表示致意,不过他们的目光却又都投向跟在后面的马基雅弗利。
    “告诉我你带来的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萨齐对秘书问,他的脸色隐约有些潮红,因为激动和不安这个时候的执政官正处于某种异乎寻常的亢奋之中。
    “大人,这说起来有些复杂,”马基雅弗利向萨齐低声说“或者我应该单独向您报告。”
    “不,在这里说,现在就说!”萨齐大声的拒绝了秘书的建议“我们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要知道我们要面临什么。”
    马基雅弗利有些为难的向马希莫看了眼,然后他向萨齐鞠了个躬:“是这样,蒙蒂纳伯爵这次来的目的希望与佛罗伦萨建立起一个更紧密的关系,或者说希望我们与比萨之间更加亲密一些。”
    萨齐一愣,接着他的脸上露出了难掩的愤怒。
    “你是说他要让我们承认他的女儿同样也是佛罗伦萨公爵,是吗?”
    萨齐的话一出口,房间里所有人都不禁一呆。
    人们的目光紧盯在马基雅弗利的脸上,想要从他的神情间看到否认的答案,可他们很快就都失望了。
    “他居然要我们向比萨投降吗?”
    “承认比萨公爵对佛罗伦萨的统治,还有比这个更荒唐和可怕的事情?”
    从意外中清醒过来的执政官们愤怒的喊叫着,有些人已经开始大声下令要民军做好为保卫城市而战的准备。
    萨齐慢慢的在房间里踱着步子,他不是没想到过这个可能,但是总希望能躲避过去的侥幸心理让他一次次的认为事情不会走到最糟糕的这一步,尽管如今佛罗伦萨的命运与比萨已经完全纠缠在了一起,但是至少名义上佛罗伦萨还是自由的,可是蒙蒂纳伯爵的突然到来打破了他的幻想。
    “教皇怎么说,还有枢机主教呢?”萨齐忽然急急的问,他不相信梵蒂冈的那两位大人物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至少不论是谁应该有一个人是要反对这种行为的,那么也许从梵蒂冈能够得到些支持,想到这萨齐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他走到马希莫面前双手合在一起,用带着恳求的语气说“院长,佛罗鹿三需要您的帮助,现在只有您能拯救我们的城市了,”萨齐说着向马希莫弯下腰,他的头压得很低,胸前的执政饰章直直的垂下来在空中微微摇晃着“请您去罗马向梵蒂冈说明这里的一切,请求得到梵蒂冈的支持和帮助,请您向教皇表明佛罗伦萨是愿意接受梵蒂冈的意愿的。”
    马希莫无言的看着萨齐,他想起了在回来前亚历山大对他说的要他做好前往梵蒂冈的准备,现在看来伯爵真的是已经猜测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那么马基雅弗利呢?马希莫不禁向旁边同样因为事情变化果然随着亚历山大的猜测而面露异样的秘书看去。
    马基雅弗利这时候极力让自己看上去很平静,不过他的心却砰砰跳个不停,他也想到了伯爵之前判断马希莫很快就要前往罗马,现在看到事情果然如亚历山大所说的那样发展,他在暗暗感叹伯爵预料之准的同时,心里也不禁变的热乎起来。
    他当然没有忘记亚历山大曾经说过希望他在佛罗伦萨的地位变得更重要,不过让马基雅弗利更在意的是亚历山大对美蒂奇家族可能会在未来重掌佛罗伦萨的“预言”。
    如果美蒂奇家真有机会重新统治佛罗伦萨,马基雅弗利觉得自己就不该错过这个难得的好机会!
    “我们要等梵蒂冈的消息,不过也必须做好为佛罗伦萨战斗的准备,”萨齐兴奋的来回走动着“民军要做好准备,尼科洛我要你立刻组织起民军准备战斗,那么各位,有人反对由我们的好市民尼科洛·马基雅弗利担任城防官这一职务吗?”
    房间里的弗洛伦萨人脸上纷纷露出了古怪神色,他们没想到萨齐会在这种时候趁机让自己的人占据重要的职务,只是虽然知道他的打算,可在这种时候除了支持他,却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办法应对这种局面。
    另外蒙蒂纳伯爵咄咄逼人的架势也让他们感到害怕,出于害怕可能会彻底触怒那个人的心思,佛罗伦萨的官员们虽然对不断来自比萨的压力心底愤怒,可他们却始终不敢公开反对比萨对佛罗伦萨的掠夺。
    现在更是发展到居然要在战场上与蒙蒂纳伯爵一较生死的地步,他们自然不愿意轻易让自己处于危险之中。
    看着其他人虽然不满却不得不默认这个决定的神情,萨齐得意的抚摸了下胸前沉甸甸的执政挂饰。
    蒙蒂纳伯爵也许对佛罗伦萨野心勃勃,但是萨齐不会因为这样就放弃这绝好的机会。
    萨齐家族对统治佛罗伦萨的渴望可以延续到将近一个多世纪前,那时候他们家族的祖先与美蒂奇家创始人乔凡尼·迪比奇·德·美蒂奇一起成为了这座城市的贵族,不过美蒂奇家族后来如愿的成为了佛罗伦萨的僭主,而萨齐家族却始终被美蒂奇家牢牢压制着。
    现在一个机会出现在面前,对萨齐来说佛罗伦萨的权力从未如现在这样距他那么近。
    至于蒙蒂纳伯爵的威胁,萨齐除了把希望寄托在了马希莫的罗马之行上,更大的还是希望能与蒙蒂纳伯爵达成私下的协议。
    只是在派马基雅弗利去试探伯爵意图的同时,他并没有完全放弃保住佛罗伦萨的机会。
    马基雅弗利在鞠躬接受任命的时候心底不禁暗自激动,他很清楚执政官第二秘书与城防官之间的巨大区别,可以说从这个时候起他才真正成为了佛罗伦萨的大人物。
    不过在激动的同时,马基雅弗利也暗暗惊叹伯爵对形势的把握和对萨齐心思揣度的准确,他甚至猜到了萨齐会为了趁机揽住民军指挥权而提拔他。
    而旁边的马希莫看着这一幕则陷入了沉思之中,他想起了亚历山大对他的许诺,想到也许有朝一日自己有可能会成为教皇,马希莫不由全身一阵难以抑制的震颤。
    “去罗马吧,”马希莫的心头闪过分别前亚历山大对他说的话“你会在那里找到让你迷茫的答案,相信我萨伏那洛拉也许是个纯粹的人,但是他不是你的榜样也不是你的归宿,你的归宿在更远的地方更远的人身上。”
    马希莫不记得当时自己离开的时候是怀揣着什么样的心情,可是现在他忽然觉得也许自己真的应该去罗马,他不会忘记亚历山大说过萨伏那洛拉不是他的榜样更不是他的归宿,所以他倒是很想弄明白自己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忽然从一个骗子变成了个虔诚的修道士,就是马希莫自己也感到难以适应,可是每当看到萨伏那洛拉留下的那些书籍和手稿,他还是会不由自主的翻阅下去,就好像其中有什么让他难以舍弃的东西。
    萨齐的见机行事很是奏效,或者也是因为一直在为整编民军工作,当马基雅弗利凌晨天刚蒙蒙亮就站到人民宫前亲手敲响沉重的铜钟后不久,随着稀稀拉拉逐渐汇集到人民宫院子的广场上的民军士兵们并没有对接下来马基雅弗利的任命提出任何质疑。
    看着那些民军,站在窗子里的萨齐神色复杂,他对这支军队抱有很大的期望,但是从下面士兵的懒散样子他又实在看不出他们究竟在可能爆发的战斗中起到什么样的作用。
    萨齐再次在心里暗暗琢磨是不是派马基雅弗利去和那个蒙蒂纳伯爵私下谈判,或者在付出一定的代价后,佛罗伦萨能接受一个不算太糟糕的新条约。
    萨齐走到隔壁,看着首席秘书和一群官员们依旧喋喋不休的为一些条款遣词琢句,他的心里不由一阵说不出的厌烦。
    “那位伯爵什么时候进城,还有他的军队在哪?”
    萨齐有些不耐烦的问,当他听说到现在还没发现蒙蒂纳伯爵军队的影子时,他有些意外的一阵错愕。
    而与此同时在城外的镇子里,亚历山大在做了个不错的美梦之后刚刚醒来。
    天还不算很亮,东边的曙光从远处的山顶照过来,把山顶抹上了一层金红的瑰丽,然后这道耀眼的光芒一直向上升腾,如挥动金色翅膀的天使般把背阴处的昏暗远远驱逐出去。
    整座城市很快就好像褪去一层神秘的黑纱般沐浴在清晨的光明之中,同时伴着隐约传来的喧嚣声,佛罗伦萨城苏醒了。
    亚历山大站在镇子外的山坡上看着下面的城市,他知道这一晚对佛罗伦萨人来说应该过的不是很好,不过他却并不同情那些人。
    亚历山大对统治佛罗伦萨并没有兴趣,或者说虽然做为艺术之都这座城市的确堪称当今整个欧洲文明的中心,但是对于一个动荡的时代来说艺术永远不是最重要的,或许在许久以后这里会成为后人憧憬这个波澜壮阔的时代的一个生动缩影,但是就如同对卢德维科·斯福尔扎来说,青铜大炮要比一座青铜雕像更有用一样,对当下的人来说,佛罗伦萨的作用远远不如其他地方重要。
    亚历山大之所以回到意大利后“造访”的第一个地方是佛罗伦萨,真正的原因就是因为这里关系到美蒂奇家族。
    一辆马车从远处山道上由远及近的驶来,马车的四周由一队卫兵保护,当队伍还离得很远的时候,作为斥候的猎卫兵已经迎了上去,不过他们不但没有阻止那辆马车,相反一路上的卫兵还相继加入了护卫的队列。
    看着渐渐行进的车队,亚历山大嘴角挂起一丝微笑,他的目光投向车旁旗手举着的红色白十字旗,察觉到旁边奥孚莱依那奇怪的神色,亚历山大低声一笑自语似的说:“我不向山去,山却就我来。”
    听着伯爵这妄自篡改的经文,奥孚莱依无奈的摇了摇头。
    一声号角响起,向整个镇子,也向山下的佛罗伦萨宣布:“比萨女公爵埃斯特莱丝殿下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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