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老道在这儿哭天抢地的,周泽估计真的一脚踹过去;
    骂一句:老不正经。
    但见老道现在这个样子,
    周老板还真有些担心了起来。
    要知道老道的心理承受能力可是很强大的,
    风风雨雨七十年,
    算算居然是和新中国一路走过来的,
    多少坎坷多少艰辛,
    最后都咬牙闯荡了出来。
    以前甭管遇到啥事儿,老道都笑呵呵的,至少在精神层面上,他一直是一个标杆儿,嗯,精神上的巨人。
    但现在,
    老道一脸茫然地攥着那件红毛衣,
    就那样蹲着,
    蹲着,
    蹲着,
    像是一座木雕。
    周泽走过去,在老道面前蹲了下来,“怎么了?”
    老道抬起头,看了看周泽,目光尽力在聚焦,然后习惯性地笑笑,
    “老板,你来咧。”
    “走,我们回去。”
    周泽说着就搀扶起老道。
    也没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若是以往,大家该怎么开玩笑就怎么开玩笑,但现在老道这个样子,也不是说话的时候。
    黑小妞曾总结过周泽的一些秉性,
    薄凉,难以主动付出和相信别人。
    但对自己已认定的人,却又很护短。
    眼下,
    别说老道不像是犯了什么事儿,
    就算是真的犯了事儿,
    周泽也会二话不说带他直接离开这里!
    “喂,做个记录。”
    一个警察敲了敲桌子说道。
    周泽没搭理,领着老道直接出去。
    那个警察也就摇摇头,没再说什么。
    等上了车,
    周泽发动了车子,
    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老道忽然扭过头,看向周泽,道:
    “老板,去东门大街吧。”
    老道手里还死死地攥着那件红色毛衣,一点都不愿意松开。
    “行。”
    周泽点点头,没回书屋,而是开着车到了东门大街。
    东门大街有一家大润发,但从大润发这边绕过去,再往里开一段,就是一个小菜市场,有一条小街。
    街面上,开着好几家足疗店和发廊店。
    没等老道去指路,周泽就慢慢地开了进去,同时观察着老道的情况。
    老道的目光盯住了一家叫“沁足园”的小门店。
    周泽停了车。
    老道推开车门,走了下来,深吸一口气。
    虽说周老板很难以理解,来找大妹子的话,需要这么的脸色沉重?
    一般男人去这种地方不应该是一蹦一跳“这就是飞一般的感觉”么?
    老道叹了口气,过了马路,向那边走去,周泽跟在后头,老道此时的精神状态让周泽有些吃不准。
    推开了店门,
    店里有一个中年女人正坐在那儿看电视,见来了客人,忙起身道:
    “不好意思,今儿店里就我一个人,我们现在只做正规的。”
    这句话的意思是,
    我们以前可以做不正规的,
    另一层意思就是,
    你加钱的话也可以做不正规的。
    “大妹子,我就是来瞅瞅,我是芳杏儿的朋友。”
    中年女人听到“芳杏”俩字后,脸色变了一下,道:
    “呵呵,好吧,没事,你看吧,我是隔壁店铺的,老板娘还在局子里呢,叫我来看个店。”
    老道点点头,“谢谢啊。”
    “您客气啥啊,出门在外,有个真心实意的朋友,比啥都强。”
    中年女人看着老道,有些唏嘘,然后她目光落在了跟在老道身后的周泽身上,道:
    “小兄弟,你洗脚不?”
    周泽摇摇头。
    他的私生活方面,基本都是由莺莺包圆儿了的,习惯了莺莺的温柔和体贴以及专业的技术之后,外面的一些东西,是半点吸引力都没有。
    再说了,
    这个地方是老道这种老男人才喜欢光顾的,
    和周老板的口味不搭。
    “行。”
    中年女人拿了两个一次性杯杯子,放了点儿茶叶,倒了水,递给了周泽和老道。
    “谢谢。”
    “甭客气。”
    中年女人继续坐回沙发上看电视了。
    老道自顾自地往里走,里头有个狭窄的楼梯,初极狭,到了拐角处后,倒是宽敞了许多,等走到上面后,二楼的布局就宽松多了,有六七个单独的小房间。
    如果只是按脚的话,一般也用不到这么多的小房间,大家不都是按脚么,大大方方的一排并列靠椅放那儿,也就可以了。
    再加上这里粉红色的底色,搭配着各自独立的小空间,稍微有点生活经验的男人,都能猜出这里的尺度。
    “我说,那个芳杏在哪里?”
    周泽问道。
    老道没做声,只是回头,对周泽苦笑了一声。
    “人,死了?”
    周泽问道。
    老道闭上眼,长舒一口气。
    死了个老相好,怪不得。
    老道推开一个小房间的门,
    门里的格局也很小,
    就一张半米宽的小床加一个床头柜,上头还有湿巾和面巾纸,再上面的一个小挂篮里,还有着五颜六色的蓝精灵。
    老道在小床上坐了下来,
    把那件织了一半的红色毛衣搁在了床上,
    他双手攒聚在一起,
    低着头。
    周老板微微皱眉,这是来睹物思人了?
    “老板,你接触过这里的女人没有?”
    周泽难以回答。
    “呵,瞧我问的什么。”
    老道自嘲地笑了笑。
    “其实,我挺喜欢这里的,因为这里真实,真实的只要你给钱,就能和你坦诚相见。”
    周泽在旁边站着,点了根烟,默默地听着。
    “戏子无义,前一句是啥来着?”老道问道,“哦,不用回答,就那么个意思。”
    “但怎么说呢,其实都差不离吧,我很少来找芳杏,次数来多了,不好,打扰人家的生活。
    她一般没生意了,空了,才给我发个微信,问我有空没。
    芳杏儿子刚读了大学,她下岗后,就靠做这个给他儿子挣学费,她丈夫喜欢耍钱,也不正儿八经做事儿,没得钱。
    一家老小的生活开支,都是她在支撑。
    其实,做这个来钱快是快,但也累,是真的累。
    而且,说真的,赚不到大钱,她年纪大了,会所不要她,在这里,本就是快餐的价格,还得跟老板对半分。
    辛辛苦苦折腾完一个客人,分到手,真的不多。
    但比正儿八经进场上班挣得多一些。
    她靠做这个,给她儿子供到了大学毕业,还攒出了一个首付。
    她当初和我说过,只要等她儿子大学毕业,就可以收手回家了,回家种种地,歇歇,这日子过得太累了。
    现在,她儿子要结婚了,所以她还得继续,供孩子买房子,帮忙还贷款,减轻孩子的压力。
    有时候不忙时,她才会发微信给我,我就过来,唠唠嗑。
    她对我说,哥啊,大冬天的你只穿个道袍太冷了,给你织一件毛衣吧,反正冬天了,她客人也不多了。
    这天,贼冷,冷得人连那活儿都冻蔫吧了。”
    “我说成。”
    “她就给我织毛衣了,有客人来了,就放下毛衣,活儿做完了,就坐这床上,继续给我织毛衣。”
    “我和她也只是纯粹的金钱关系,我每次来都给钱,也没想着套近乎可以免单什么的。
    我不做这种事儿,毕竟大家出来赚钱生活,都不容易。”
    周泽揉了揉眉心,不得已,打断了老道的自言自语,问道:
    “她是不是出事儿了?”
    老道沉默了,
    双手捂着自己的脸,
    有些痛苦,
    道:
    “她昨天傍晚还跟我说,毛衣再来几天就织好了,让我过去,就给我,我说好。
    她住在附近的一个出租房里,不住店里,店里住不下,而且不方便。
    她和几个老乡合租在那里,也有做这一行的姐妹。
    昨儿个,
    她因为来姨妈了,
    所以没上班,
    就在家里给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发个微信,一边给我织毛衣。
    她跟我说她的儿子,跟我说她儿子的房子,跟我说她还想装修一下她老家的破屋子,也跟我说她想给儿子张罗个怎样的老婆。
    说了很多很多,
    她知道我喜欢听这个,也不反感听这个。
    呵呵,
    我在书店里,
    碰到一些老死鬼,
    也喜欢和他们唠唠嗑。
    然后,
    她听见了自己这个屋子隔壁传来了孩子的哭声,
    她隔壁住着一对来打工的小夫妻,可没有孩子。
    她去看了,发现孩子穿戴不错,这孩子,是拐来的。
    她抓着孩子,大喊大叫,喊拐子,喊拐子!
    那对夫妻打她,踹她,她也抱着孩子不撒手。
    然后那男的,
    就拿起了菜刀……”
    老道伸手比划了一下,
    “那种细窄口的菜刀,直接捅下去了,芳杏还是不撒手,血啊,流血啊,流血啊……”
    那对夫妻吓得马上溜了,现在警察还在抓。
    孩子留下了,
    被发现了,
    芳杏死了,
    她死了。”
    周泽听到这里,深吸一口气,重重地抽了口烟。
    本还想说安律师给你征婚呢,
    但这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老道摸了摸鼻涕,
    继续自言自语道:
    “芳杏跟我说过,她知道这个来钱快,会断了她做其他事儿转行的可能。
    但她反正烂命一条了,年纪也大了,这身子能多压榨几次就多压榨几次了,
    跟榨油一样,
    多榨一点油就多榨出来一点儿。
    啧啧啧,
    我本想着今晚在书屋里,说不定能再见芳杏一次;
    但我刚刚在警局那边看了她的遗体了,
    她是确认孩子被她抢下来后才咽气的,
    她走得很安详,真的很安详,
    这种人,是不用来书屋再中转的。
    我连她最后一面,
    都见不到了……”
    老道伸手攥起了那件织了一半的毛衣,
    红色的,
    红色,
    像是染上了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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