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迁弹劾沈溪,被朱厚照喝令禁止。

    沈溪只用一句话,就打消了朱厚照的怀疑,这种君臣间的相处方式,是谢迁等文臣无法想象的。

    朱厚照道:“朝中不许人再弹劾沈卿家,朕今日召诸位卿家前来,是要商议两件事,一是关于兵部和工部增加开销,再就是自户部税赋中剥离出工商税……”

    午朝开始很长一段时间了,朱厚照才有机会把正事说出。

    他已经没有耐心让沈溪提,干脆自己说出来,让朝臣屈从。

    朱厚照处理政务非常武断,只要他觉得正确的事情,根本不想朝臣跟他讨价还价。

    谁知谢迁又不识趣地走了出来:“陛下,关于这两件事,老臣认为应从长计议,不可贸然做决定,最好是反复推敲对大明无害后,才可施行……对于仓促间决定的事情,老臣一概不赞同!”

    借助之前参劾沈溪的余威,谢迁表达出一种拒不配合的姿态……我参劾沈之厚,彼此已经撕破脸,既然两件事都跟他有关,那我一件都不同意。

    “嘿!”

    朱厚照也来了火气,喝问,“谢阁老,你今日在朝堂上参劾沈卿家,不会是为了跟朕说,跟沈卿家有关的奏议,你一概不同意吧?”

    朱厚照怎么想怎么说,言辞极为锋利。

    实际上在场不单朱厚照这么想,很多文臣在谢迁提出反对意见后基本也持同样的看法。

    很多人刚才都很纳闷,谢迁跟沈溪的关系一向不错,沈溪甚至还是谢迁一手提拔,步步高升到今天当上兵部尚书,文臣们没有一个质疑,反倒是谢迁自己跳出来弹劾,其中莫非有什么古怪不成?

    现在这些人终于找到答案,原来谢迁的最终目的,是反对沈溪所提一切奏议。

    谢迁好整以暇:“老臣认为,赋税乃大明国祚之基,轻言变动,必会引发时局不稳……增加赋税,必将导致百姓负担加重,民不聊生……商贾地位虽卑贱,亦为大明子民!”

    朱厚照气冲冲地道:“工商税不过是把一些税从原来的税赋中独立出来罢了,难道以前大明就不收工商税了?”

    “陛下为达成不可告人之目的,轻言增税,乃是对大明江山社稷、对百姓的不负责任,老臣便是冒死也要进言,事情需从长计议!”

    谢迁拿出一副拒不合作的态度,说话语气非常强硬。

    朱厚照怒从心头起,大喝道:“工商税改革之事暂且不提,那兵部和工部增加用度,总该没问题了吧?来年大明要跟鞑靼人开战,此乃朕所定国策,当时诸位卿家可是同意了的!”

    谢迁仍旧一脸坚持:“平定草原,不但是陛下之愿望,更乃我大明历代君臣之夙愿,但做事要量力而为,决不可孤注一掷,进而伤及国本。若平草原是建立在让无数百姓无家可归的基础上,那这场仗不打也罢。”

    “《司马法》云:国虽大,好战必亡……朝廷的责任是保护万千子民,切不可因无谓的战争损害国民!”

    朱厚照道:“朕不过是增加些开支,跟国民有何关系?”

    谢迁道:“增加开支,若用于改善和发展民生,必将让千千万万大明百姓受益,老臣自然鼎力支持。可一旦用于战争,不但要消耗府库存银,还得向地方摊派开支才能维持,数量动辄以百万计,如此如何能不影响民生?”

    “这场战事乃陛下钦定,老臣认为,若要维系战事,必须有人出来筹措粮草军需,否则切不可行!望陛下三思!”

    之前谢迁弹劾沈溪,没人出来附和,因为大臣们都觉得不靠谱,加之朝臣中阉党余孽不少,更多的人则是墙头草,对沈溪没那么大的敌意,不想为了帮谢迁而得罪沈溪这个皇帝跟前的红人。

    而且,谁知道谢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这次谢迁出面反对来年战事,很多大臣心里就有数了,相互对视一眼,一齐躬身行礼,顺着谢迁的话劝说:“望陛下三思……”

    朱厚照没料到自己说话做事会遇到这么大的阻力。

    以前刘瑾擅权时,他曾多次参加朝议,除了沈溪出来参劾过刘瑾外,旁人对任何事都不动声色,根本没现在这么多麻烦。

    他心想:“朕赏脸出席朝会,不过是想跟你们这些大臣打个招呼,现在倒好,一个二个蹬鼻子上脸,反对这般激烈,难道朕没有你们同意,就不能把政策推行下去了?”

    朱厚照把心一横,正要说话,突然看到沈溪从队列中走了出来,只能先把话咽下去。

    朱厚照问道:“沈卿家,你有话要说?”

    沈溪点头:“微臣认为,谢阁老意见并无不妥!”

    “啊!?”

    这下不但朱厚照看不懂,在场朝臣也都糊涂了。刚才谢迁还在弹劾沈溪,沈溪也为自己进行辩驳,二人唇枪舌战,就差掐架了。

    现在倒好,一转头沈溪居然同意谢迁的提议?

    朱厚照黑着脸问道:“沈卿家,朕没听错吧?朕要增加开支,乃是为了爱卿领衔的兵部,为来年战事着想,您……居然赞同谢阁老的观点?那你的意思是说,来年不出兵征伐草原了?”

    朱厚照这么说,是因为他有种遭到背叛的屈辱感……朕刚才帮你说话,结果你倒好,跑出来支持你的敌人!

    沈溪摇头:“微臣并不认为来年战事不该打,反倒认为应该照常打,只是在规模上,可以略微缩小,兵马数量,包括军需用度可以适当裁减……”

    听沈溪这么说,朱厚照微微松了口气,他心目中那个平草原的梦想,其实现在的朝廷甚至历朝历代那么多大臣,只有沈溪才能配合和支持他,不然就算换于谦、张辅等名臣前来也无济于事。

    如果沈溪不准备打这场仗,那他彻底没辙了。

    但听沈溪继续说道,“……至于兵器和粮草辎重,微臣认为可以遵照谢阁老所提建议,找专人到民间筹措,比如以工商税改革来创收……不知谢阁老意下如何?”

    谢迁侧过头,好像根本就不想听沈溪说话。

    朱厚照打量谢迁一眼,越发来气:“朕怎么就找了这么个老顽固当首辅?看看沈先生,为了获得你的同意,都委屈自己,向你做出妥协了,你这老顽固就如此冥顽不灵?”

    谈判陷入僵局。

    朱厚照这个时候终于明白一个现实,那就是无论什么事,只要拿到朝堂上来说,就一定会出现波折,而不是心中所想那样他可以一言而决。

    朱厚照黑着脸,暗忖:“气死朕了,看来以后有什么事不能跟这些老东西商量,看他们一个二个油盐不进,简直跟犟驴一样,朕不拿出点颜色来给他们瞧瞧,他们还以为朕这个皇帝是个摆设。”

    朱厚照霍然站起,用威严的声音说道:“沈卿家,你不必跟谢阁老废话了,这件事,由朕做主,颁旨天下便可。”

    “陛下,您这么做,怕是不合规矩。”谢迁一听朱厚照要跳过朝堂直接做决定,马上提出反对意见。

    谢迁说完,想召唤一班老臣跟自己一起抗议,结果等他转过身游目四顾时才赫然发现,朝堂上除了他和沈溪外,其余人都低着头,一语不发,模样要多温顺就有多温顺,没有谁愿意跟他站到同一战线上。

    谢迁迅速意识到一件事:“经过刘瑾专权这几年,朝廷那些正直之臣差不多都被革职,投闲置散,现在朝中这班人,要么是软骨头,要么便是油滑的年轻后进,更愿意隔岸观火。”

    朱厚照不知谢迁心理变化,大声道:“这件事本利国利民,朕要进行工商税改革,不单纯是从商人手中收钱,更要给他们方便,以便赚更多银钱,让大明工商业更加发达,属于双赢的好事,怎么到了你们这些老臣口中,就成了祸国殃民之举?”

    因为这时代的人,尤其读书人对逐利者的排斥,以至于商人的社会地位非常低下,而朱厚照这个皇帝显然是个异类,居然公开为商人摇旗呐喊,还拿出要振兴工商业的口号,这跟儒家思想背道而驰,越发让在场大臣心生抵触。

    但抵触归抵触,就是没人站出来说话,尤其那些经历过刘瑾擅权的老臣,都懂得明哲保身之道,现在跟一个不理朝政、专横跋扈的少年帝王讲道理,纯属是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

    朱厚照瞪着谢迁道:“谢阁老不必多言,这件事朕回去后会仔细参详,时候不早,朕有些疲累了,诸位卿家请回吧!”

    或许是朱厚照察觉到在朝堂上商议事情没什么实际意义,干脆提出散朝,准备独断专行一回,全力支持沈溪进行改革。

    “陛下……”

    谢迁不想就这么结束,毕竟正德朝面圣的机会太少,若不趁此机会多奏些事,下次见到皇帝还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去了。

    朱厚照怒道:“谢阁老,做事要适可而止,朕已经决定押后再议,你怎么还不依不饶?难道你要抗旨不遵不成?你不走,朕可要走了!”说完,朱厚照不理会大殿里众多大臣,直接站起身,一甩袖出了乾清宫大殿后门,张苑和戴义等太监看到这一幕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谢中堂,您说现在怎么办……”

    这会儿大臣们才敢说话,一个个往谢迁身边聚拢过去。

    ……

    ……

    朱厚照气冲冲地返回乾清宫后殿,跨进殿门,他直接把门边两个花瓶推倒在地,随后快走几步,到了大殿中央,把桌子上的文房四宝扫到了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服侍一旁的太监和宫女大气都不敢出,缩着脑袋看朱厚照在那儿发泄怒火。

    “气死朕了,气死朕了!那些老东西,一个个不让朕省心,刘瑾才倒台多久?就跳到朕头上拉屎拉尿了,简直是养不熟的白眼狼!”朱厚照嘴上骂个不停。

    张苑、戴义和小拧子从前殿过来,刚跨进后殿门,就听到朱厚照喋喋不休,张苑和戴义老而成精,都不敢靠拢,远远地站着等朱厚照发脾气结束。

    只有小拧子硬着头皮上前劝说:“陛下,您消消气啊。”

    朱厚照道:“朕怎么消气?你不看看那些大臣,不思皇恩,朕决定的事情难道对天下人有害吗?朕要平定草原,那是为了大明千秋基业着想,难道要养虎为患,跟前宋一样,最终被外夷灭国吗?”

    小拧子这下不敢接话了。

    朱厚照愤怒之余,突然想起什么,一摆手道:“小拧子,你去把沈先生叫来,他刚才被人弹劾,一定是以谢于乔为首的那帮老家伙要针对他……朕信任谁,这些人就会拿谁当标靶,刘瑾就算了,沈先生他们居然也如此对待,简直就跟疯狗一样……朕有话要对沈先生讲……”

    “是,是!奴婢这就去。”

    小拧子巴不得早点离开朱厚照这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炸药桶,领命后恭敬退下。

    张苑和戴义相视一眼,表情有些不自在。

    朱厚照瞪了二人一眼,喝斥道:“你们杵在这儿做什么?还不赶快回司礼监,帮朕处理奏疏?你们再不用心办事的话,朕靠谁来支撑这个朝廷!滚!”

    本来身为司礼监太监,奉旨办差对张苑和戴义来说是好事,但二人听了朱厚照的话,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尤其是张苑,感觉自己做事不得朱厚照欣赏,若是这次皇帝要强行推进工商税改革和增加兵部用度,他会非常难做。

    张苑退出乾清宫后殿时心想:“本来沈之厚可以帮我,结果倒好,我那大侄子对我避而不见,现在好不容易才让谢于乔帮忙,谁知道陛下的决定竟跟谢于乔发生冲突,难道我就这么时运不济,连个帮手都找不到?”

    就在张苑自怨自艾时,旁边戴义道:“张公公,您说这事……”

    张苑斜着看了他一眼:“这事……什么事?跟咱司礼监有关?”

    “怎能说无关?”

    戴义着急地道,“陛下急着要做决断,司礼监只能遵照陛下的意思办事,可谢中堂的态度你也见到了,若这件事得不到内阁支持,那回头无论做什么,朝中都没人支持咱,司礼监不就跟个空头衙门一样?”

    张苑摇头:“谢于乔断不会如此。”

    戴义听张苑直接称呼谢迁的字号,脸上不由带着苦笑,道:“那一切就全拜托张公公您了,毕竟监里都要听从您的吩咐。”

    张苑点了点头,开始琢磨之后去见谢迁该这么说。

    他心想:“我若是拿出强硬的姿态来,谢于乔应该会妥协吧?”

    ……

    ……

    朱厚照直接甩袖离开,这并没有出乎沈溪意料,当知道朱厚照要在朝堂上议事时,他就知道事情不会顺利,谢迁那帮老顽固不会轻易给他改革的机会。

    历朝历代推行改革,都会经历一番铁血清洗,清除政敌,商鞅变法如此,王安石变法也如此。

    沈溪本以为刘瑾已为自己扫清障碍,现在才知道,原来刘瑾清扫出来的路还不够平坦,之前一直声称支持自己的谢迁,突然成为最为强硬的对手。

    朱厚照一走,谢迁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沈溪的处境则显得分外尴尬。

    不过沈溪没太当回事,他在朝堂上特立独行不是一天两天,真正能跟他这样的年轻后辈打成一片的官员可说一个没有。

    沈溪随着人流出了乾清宫大殿。

    谢迁没有跟沈溪打招呼的意思,因为此时他也有点“心虚”,到底是把自己一手提拔的年轻后进弹劾,还是用一种近乎无赖的方式。

    沈溪自然也不会拿自己的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在他看来,你谢老儿要阻止我改革,大可拿出一些大道理说事,凭空诬陷我跟阉党暗中来往算几个意思?平时都是我诬陷人,第一次遭受诬陷,对象居然还是以正直著称的谢老儿,看来你以后不想跟我有任何政治上的协商和来往了!

    大臣们出了殿门,前面小拧子急匆匆过来。

    见到小拧子,很多人已经意识到他前来的目的,不用说朱厚照肯定不会挽留谢迁,更不会为其带话,而朱厚照现在跟沈溪几乎穿同一条裤子,对象不言自明。

    等小拧子往沈溪而来,更印证人们的判断,看到这一幕的大臣心里羡慕嫉妒恨,却无可奈何,毕竟他们再怎么努力也没法得到沈溪这般待遇。

    “沈大人,陛下请您过去一趟,有要事跟您商议。”小拧子道。

    人流停下,就连谢迁也驻足往这边看,沈溪成为众矢之的。

    之前朱厚照已放出话来,说是押后再议,但其实就是要武断做出决定,而朱厚照想乾纲独断的事情,没有沈溪支持难以推进,无论是工商税改革,还是来年那场在世人看来不靠谱的远征,前提都要有沈溪才能施行。

    可以说少了沈溪,朝堂上瞬间就会风平浪静。

    沈溪本不想去见朱厚照,但他不想跟朝臣一起出宫,宁可暂时找个地方安静一下,整理一下思路。

    “劳烦拧公公带路。”沈溪对小拧子道。

    小拧子赶紧在前引路,没走出几步谢迁已拦在前面,高声质问:“你们这是要往何处去?”

    小拧子陪笑道:“谢阁老见谅,小人奉皇命办差,请沈尚书前去见驾。”

    “陛下要见沈之厚,可有说过见旁人?”

    谢迁不依不饶,现在大臣们都认清一个现实,那就是一旦沈溪去见朱厚照,很多事就将跳过朝堂而直接决定下来。

    本来通政使司到内阁再到司礼监的批阅流程,最终也是要朱厚照拍板。

    沈溪是兵部尚书,有权上疏言事,而朱厚照有裁决权,可以跳过所有中间环节,直接任命沈溪执行,如此一来便没有内阁和朝廷其他衙门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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