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本就无心朝政,在宣府鞑靼人撤兵后,无论胜果大小,总归让他没了后顾之忧,如此一来无人能威胁到他皇位,行事更加横行无忌。

    起来后先是梳洗一番,用过膳,换好朝服,朱厚照这才准备往奉天殿去。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天色转暗,朝中文武已在宫里等了一天。

    朱厚照往奉天殿去的时候,路上还对张苑交代,道:“晚上给朕安排好,事情不能耽搁,朕只是去见见大臣,之后便会出宫往豹房去……”

    此时朱厚照念念不忘晚上的节目,吃喝玩乐的事情他总是很上心。

    奉天殿内,天色已彻底暗下来,太监们已将宫灯点亮,朱厚照登上丹陛,站到龙椅前,众大臣皆下跪行礼。

    “平身吧!”

    朱厚照神色淡然,好似大臣等他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一样。

    随即,朱厚照坐到龙椅上。

    众大臣起身归列,低着头状极恭敬,其实内心都腹诽不已,觉得这个皇帝实在不靠谱,好好的午朝变成了晚朝,到现在每个人都又饥又渴。

    朱厚照道:“诸位卿家,让你们久等了,朕今日琐事缠身,是以来晚了些。此番召见诸位卿家,乃是为宣府军务,以朕所知,宣府打了一场大胜仗,朕心甚慰啊!”

    大臣们都不说什么。

    本身这场仗取得的战果不大,不值得大肆庆贺,而且刘瑾很可能凭借战功回朝……刘瑾回京,好事也会变坏事。

    不过还是有人出来恭维,尤其是阉党中人,吏部尚书刘宇出列:“陛下鸿福庇佑,宣府大捷乃陛下和刘公公等人共同努力完成,此战过后,我大明必将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开创正德盛世……这一切都是陛下龙威所致。”

    这话出口,是个人听了都觉得一阵反胃。

    弘治朝政治清明,培养出很多实干的大臣,就算中层官员,基本也不是靠钻营起家,大多有一定才能。刘宇则不同,文官集团当政时他投奔刘健,等正德登基见风向不对立即转投阉党,投机心理极为严重,朝中很多人看不起靠谄媚起家的刘宇。

    朱厚照笑道:“刘尚书这话说得有些过了,朕不过是尽自己所能,对边军将士和百姓做出些有益的事情罢了……”

    说你胖,你还喘起来了。

    沈溪往端坐龙椅上的朱厚照看了一眼,因灯火昏暗,沈溪看不太清楚朱厚照的脸,但料想其现在正嘚瑟不已。

    朱厚照补充道:“此战能获胜,多亏宣府前线将士奋勇杀敌,尤其是王守仁和胡琏两位领兵大员通力合作……这也跟兵部调兵遣将有功有关,兵部沈尚书虽人在京城,但却可以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是为我大明能臣!”

    百官面前,朱厚照丝毫不掩饰对沈溪的欣赏,将之推到很高的位置上。

    沈溪并不觉得自己在这一战中有多大功劳,不过被朱厚照赞誉,总归要出来行礼谢恩,当即出列:

    “陛下谬赞,此番宣府之功,全在将士之身,臣不敢居功,请陛下颁赏前线将士,以慰功臣。”

    “好,好!”

    朱厚照笑着点了点头,再问,“沈尚书可有将此战有功将士的名录准备好?朕准备酌情赏赐。”

    在场大臣都往沈溪身上瞄。

    之前大臣们只知道宣府传来捷报,料想详细战功请封奏本还没送至京城,沈溪这边应该没有准备好。

    再说就算有人想问,也被谢迁阻挠。

    现在终于说到正题,这些人不在乎王守仁和胡琏等将帅有何功劳,就看刘瑾功劳几何?是否有机会返回京城,继续担当司礼监掌印。

    兵部奏报,突然间变得很重要。

    谢迁往沈溪身上瞅了一眼,大概的意思是,按照之前的计划行事。

    沈溪明白谢迁之意,拱手行礼:“回陛下,前线捷报刚传至京师,具体请封受赏人员名单,要等地方详细呈奏后才能出来……”

    朱厚照显然已迫不及待要征调刘瑾回朝,听到这话,脸上满是失望之色,皱眉问道:“功劳簿还没整理出来?唉!实在可惜,朕原本准备在这次朝会上对有功之臣进行颁赏,现在看来,只能延后了……”

    兵部是否有意拖延请功,朝臣不知,但阉党却有些着急了。

    刘瑾离开京城后,朝堂上阉党势力严重收缩,由于受外戚和文官势力联手打压,阉党一脉官员在重重压力下喘不过气来,现在终于有机会迎回刘瑾主持大局,他们是一天都不想拖下去了。

    刘宇奏请:“陛下,既然宣府战事已结束,鞑靼人损兵折将撤回草原,何不将出征的京营将士,还有领兵将领以及监军一并调回京城?尤其是刘公公,作为监军太监,能在战后第一时间将捷报传回京师,反被朝中人构陷,蒙受不白之冤,陛下更应该让刘公公早些回来,以慰老臣之心。”

    “啊!?”

    朱厚照惊讶了一下,随后面露笑容,显然刘宇这些话说到他心坎上了,连连点头,“朕正有此意……”

    刑部尚书屠勋出列严词阻止:“陛下,万万不可!”

    突然之间,刘瑾回朝之事就摆到台面上。

    众大臣在奉天殿等了大半天,就等这一刻的争锋,很多文臣卯足了劲,甚至有人准备死谏。

    朱厚照皱眉:“屠尚书,怎不可?宣府战事结束,难道不该让功臣回朝?”

    屠勋奏请:“陛下,以臣所知,监军太监刘瑾,于战事初始便向朝廷奏捷,虽然最后战果无差,却扰乱军心,尤其是欺瞒陛下……此乃欺君大罪,臣身为刑部尚书,不得让朝中奸邪之人有过而当功。”

    “如此赏罚不公,势必造成人心离散!”

    朱厚照额头的皱纹加深了,他没想到之前一向温和的屠勋,居然会当着他的面忤逆他的意志。

    朱厚照打量焦芳:“焦阁老,你认为呢?”

    此时朱厚照不问旁人,专问焦芳,虽是无心之举,但大臣们难免都会想,朱厚照故意问阉党中人,这是给刘瑾回朝创造机会,偏袒之心一览无遗。

    焦芳出列,正要回话,谢迁突然踏前一步,抢先道:“陛下,宣府战事初告捷,鞑靼兵马是真撤兵,还是佯退,尚未有定论,如此便着急将宣府将士和监军太监调回京师,是否太过草率?”

    焦芳一个踉跄没站稳,险些摔倒在地,好在刘宇和刘玑等人上前扶着他。

    焦芳站定后,深深地看了谢迁一眼。

    这会儿以谢迁为首的文官集团,跟阉党之间的对立之势已愈发明显,焦芳清楚地知道,谢迁显然不想他为刘瑾说话。

    听到谢迁的进言,朱厚照脸色难看,他压根儿就没有征求谢迁这个首辅意见的意思,之前谢迁在他面前发疯一样要治刘瑾的罪,使得他对谢迁有了成见。

    朱厚照仍旧看着焦芳:“焦阁老,朕还是想听听你的意见。”他这么说等于置谢迁的话而不闻,这无疑是对当朝首辅赤果果的打脸。

    焦芳迟疑一下,侧头看到谢迁满脸通红,身体颤抖个不停,知道他气得不轻。虽然刘宇和刘玑等阉党都迫切希望焦芳为刘瑾说话,但始终他气节尚存,心中哀叹一声,黑着脸说道:

    “回陛下,老臣对于宣府何时撤兵,并未有更多想法……这样,术业有专攻,陛下不妨问一问兵部沈尚书?”

    阉党中人都很不满,觉得焦芳没把握机会,明明可以趁机跟朱厚照提出让刘瑾回朝的建议,非要把问题抛给沈溪。

    刘宇等人心中都在想:“刘公公离开京城就是被沈之厚加害,现在焦阁老让陛下问他的意见,不是让刘公公彻底无法回朝?”

    谢迁却对焦芳的回答很满意,脸色缓和了些,手捻胡须看着焦芳,目光好似在说,算你识相,不枉费这么多年同僚之义。

    朱厚照没从焦芳这里得到支持,只能看向沈溪,不管怎么说,沈溪是在场大臣中最得他信任,于是道:

    “沈尚书,你作为兵部尚书,对宣府前线的情况最为了解,以沈尚书看来,边关战事是否可以告一段落可?王守仁、胡琏和刘瑾等能否回朝?”

    面对朱厚照的问题,大臣们都在猜测沈溪会怎么回答。

    之前所有人都把沈溪归为谢迁一派,甚至在跟刘瑾相斗中,沈溪一直都是文官集团冲在前面的排头兵,朝中人也公认刘瑾离朝乃沈溪所为,没人觉得沈溪会在这种事情上偏帮刘瑾。

    甚至谢迁脸上都带着一抹微笑,显然很有信心,认定沈溪会顺着他的意思,说前线战事尚未结束,刘瑾必须得留在宣府前线监军。

    沈溪此时非常无奈,心道:“朱厚照这小子刚开始并没有问我,应该是想到我不会帮刘瑾,所以即便他再信任,也不会在这个问题上采纳我的意见。其实他心中早有偏向,急需别人赞成他的观点,彰显自己天子的权威。”

    “我若站出来反对他,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突然间,沈溪明白焦芳为何会把问题抛给自己了。

    “这根本是得罪皇帝的差事……焦芳自己不说,让我来说,分明是给我出难题!”

    朱厚照信任沈溪,但在刘瑾的问题上,朱厚照不会偏听偏信,毕竟他明白,刘瑾在文官心目中不算正面角色,而沈溪是正统文官,不可能任由他这个皇帝宠信一个宦官,致大权旁落。

    不过此时朱厚照看着沈溪的目光中依然带有热切的期待,灼灼目光让沈溪觉得难以回避。

    沈溪明白,此时朱厚照期望他出手相帮。

    沈溪犹豫再三后,恭敬行礼道:“回陛下,以兵部斥候侦测所知,鞑靼兵马已撤出边塞,不过仍旧要防止其卷土重来,故最好留王守仁驻守宣府,暂时总领宣府军务,而胡琏等将领,以及京营调拨兵马,暂时班师回京。”

    朱厚照刚开始有些失望,不过听到后面,发现沈溪做出了妥协。

    不过沈溪没具体提刘瑾之事,对于其是否回朝,未给建议。

    朱厚照问道:“那以沈先生之意,刘瑾刘公公是否应回朝?”

    问题非常直接,几乎是一针见血,所有人都在等候沈溪的答案,不出意外的话是建议刘瑾暂缓回朝,毕竟王守仁都得留在宣府,意思就是作为监军的刘瑾也应留下。

    沈溪略微沉默,才闭上眼,无奈地道:“刘公公身为监军,本应留在宣府,但他毕竟立下功劳,陛下若有需要,可调其回京,供陛下驱驰!至于监军,可另外从宫中选派人手……”

    大臣们听到沈溪的话,无论是文官集团还是阉党集团的人,都瞪大了眼睛,觉得非常不可思议……沈溪居然没有阻挠刘瑾回京,甚至跟朱厚照建议让刘瑾回朝,这是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事情。

    谢迁回头怒视沈溪,好似怪责沈溪胡乱说话。

    沈溪干脆不去瞧谢迁,免得心里不好受,他做出如此建议,其实留有一定余地,最终的决定权依然在朱厚照身上。

    朱厚照听到沈溪的话,眉开眼笑:“好,朕也认为应当奖励有功将士,当然也包括监军太监刘瑾,我有意将之调回京师……”

    “陛下,不可!”

    谢迁终于忍不住,出面阻止。

    谢迁这一出来,等于说文官集团跟阉党间的矛盾被彻底激发。原本谢迁可以不用出来说什么,只需让他提前安排的大臣说话便可,但此时他却知道,再不出来阻止,让刘瑾顺利回朝的话,朝廷非常有可能再次陷入先前那种阉党独大的局面。

    朱厚照本来就不想听谢迁建议,此时显得非常不耐烦,一挥手道:“谢阁老所言,朕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谢阁老请收回自己的话,回头再跟朕细说!”

    因为谢迁已在朱厚照面前表明了态度,此时他再站出来,就算朱厚照懵懂无知也明白谢迁是他乾纲独断的一大阻力。

    谢迁根本不听朱厚照的吩咐,大声道:“陛下,刘瑾在战事刚开始时便虚报战功,此事属实,若陛下不加以惩治,如何立威?”

    朱厚照喝道:“那最后不是胜利了么?谢阁老在京师,相隔宣府可谓山长水远,你又怎么知道宣府之地发生何事?朕要调刘瑾回来,恰恰是想当面问他,提前报捷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迁非常恼火,但面对君王,始终要压制自己的火气,稽首道:“陛下请三思!”说完,带头跪下,以跪谏的方式,请朱厚照收回成命。

    在谢迁的带动下,众多大臣纷纷下跪,其中就有王鏊、屠勋等顶级文臣,过了不多时,奉天殿里已跪下一大片,只有沈溪、周经和阉党所属臣子没有下跪。

    朱厚照最烦的就是大臣们对自己的决定指手画脚,此时以很不耐烦的口气道:“朕做出的决定,旁人不得质疑,这件事便如此定下来了……谢阁老,你年老体迈,头脑不清,做事偏颇,对你身边的官员,还有宫里的宦官,应一视同仁才对。同是为朕和大明做事,岂能蓄意打压同僚?”

    言语间,朱厚照公然指出谢迁几大罪名,这让谢迁既生气又绝望,暗道:“老夫一辈子为大明兢兢业业,现如今只是劝谏将一个专权的阉党头目扳倒,你这个皇帝倒好,居然怪责到我头上来?简直是岂有此理!”

    朱厚照不想再听大臣劝谏,直接站起身来,一摆手:“这件事,朕意已决,再有意见便是对朕不恭,朕一定会追究到底!”

    “传朕的旨意,宣府有功之臣除王守仁外,其余人等,包括京营士兵,一律班师回京,监军太监刘瑾也不例外!”

    说完,朱厚照在愤怒中甩袖而去。

    张苑和钱宁一看这架势,连忙追出殿门,就算谢迁再心有不甘也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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