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州太守府。

    “子远,看看这个。”刘焉让仆人将几封信交给吴懿。

    吴懿接过,拆开一看,神情顿时凝重起来。

    “朱车骑、袁冀州和公孙伯圭居然先后再次修书,竭力为逐鹿领背书,真是奇哉怪也。”吴懿额头冒出一条黑线。三位重臣诸侯同时给益州府写信,摆明有人在幕后推动,争取让巴郡争端尽快解决,吴懿心中暗暗叫苦。

    吴懿是益州府代表,负责与孔琳就巴郡事宜展开谈判。

    最近一段时间,益州府展现前所未有的谈判诚意,希望尽快解决问题,吴懿首当其冲,先后提出让赵部异地为郡守、三分巴郡等方案。表面上看,吴懿为解决巴郡问题做了很多工作和努力,但这些努力其实都是在刘焉的推动下实现,是刘焉的意志体现,吴懿只是做了执行者应该做的事情。换作任何益州官吏接手此事,巴郡争端都会往前推进,只是进展快慢的问题。

    在赵部拒绝异地为郡守后不久,吴懿便提出分割巴郡的设想,并以此为契机,让谈判僵局出现难得的松动。吴懿对破局有重要贡献,现在谈判卡在三巴的具体分配环节上,外界普遍认为是益州府这边是刘焉不愿妥协,可事实上,真正在暗中阻挠协议尽快通过的人不是刘焉,而是吴懿自己。

    作为巴郡谈判事宜的最高经办人,吴懿要想影响谈判进程太容易了。在向刘焉汇报的时候,有倾向性地说几句话,就足以让刘焉生出“不宜轻易妥协”、“等下去对方一定先认输”的念头,从而让刘焉说出吴懿希望他说的话。越是刘焉信任的下属,越容易做到这一点。

    谁都不会想到,积极推动谈判进程的吴懿,暗地里一直在掺沙子。

    吴懿这样做,完全是出于私心。

    有人与吴懿联系,用足以让他动心的筹码,换取吴家出手对付逐鹿领。吴家豪商出身,在家族漫长历史上,早已习惯用谋算解决问题,而不是暴力。以吴懿在益州府地位和影响力,有很多办法对付一个玩家领地,即便是逐鹿领这样的著名强藩,吴懿都有把握于不动声色间让对方渐渐窒息。

    最大障碍在于,逐鹿领在巴郡。

    巴郡与益州府早就撕破脸,势不两立,吴懿难以在巴郡发挥出影响力。更让他头疼的是,巴郡太守府和逐鹿领关系超乎寻常密切。吴家评估认为,赵部基本不可能接受肮脏的私下交易,暗中出卖逐鹿领的利益。

    有些东西是用钱买不到的。

    赵部在巴郡一日,逐鹿领就能享受一日州府保护。

    必须让赵部离开!

    恰好刘焉前段时间感受到外部压力,意识到有必要尽快解决巴郡争端,吴家的利益和益州府的利益高度一致,于是吴懿开始大活跃,脑力全开。

    易地为太守,不干涉辖区军政,加上五年保障期,多么有诚意的条件!

    不满意?

    想留在巴郡……

    没关系,分三巴总行了吧!

    吴懿的目标是让赵部离开巴郡,斩断地方官府为逐鹿领提供的保护伞。他的提议成功地打动了赵部,根据他提出的分割方案,赵部无论如何都不会选择逐鹿领所在的那块区域,吴懿依稀看见了胜利的曙光。

    直到赵部提出,三分巴郡,鱼不智占一份。

    得知这个消息时,吴懿差点吐血身亡。

    他兢兢业业做那么多事,想方设法调走赵部,就是为搬掉逐鹿领强援,毕竟找他合作的势力早已磨刀霍霍,逐鹿领附近狼群环伺,只等赵部离开,狼群就能扑上去,争取一战覆灭天下第一都。吴懿虽不愿让家族私兵参战,为合作者尽量扫平障碍,他还是很尽心的。

    可赵部离开的条件是让鱼不智成为诸侯,让吴懿抓狂不已。

    能答应吗?

    当然不能!

    答应了就相当于资敌,吴懿不会干那样的蠢事。

    有袁绍、朱儁和公孙瓒为赵部说话,敦促尽快解决巴郡争端,且鱼不智跟刘焉有渊源,吴懿对提名鱼不智再抗拒,也不敢私自将这件事压下来,平白留下把柄。吴懿并没有知情不报,反而在第一时间知会了刘焉,并巧妙地运用技巧让刘焉作出静观其变的决定,拖延巴郡问题的解决。

    最初积极推动,如今暗中作梗,细细想来,吴懿自己都有点啼笑皆非。

    “这么多重臣为鱼不智说话,子远以为当如何?”刘焉问道。

    “那些大人手伸得太长了,这里是益州。”吴懿面无表情,假装没听懂刘焉的意思,将话题往管辖权限方面引,希望激起刘焉的反感心理。

    他很清楚刘焉对外来势力插手巴郡多不满,干涉内部事务本就是大忌,干涉者实力地位远胜州郡长官也就罢了,以势压人,没有道理可讲,可益州的情况明显不是那样。刘焉是出自宗室的实权州牧,出身地位在朱儁、袁绍等人之上,要不是近些年汉室衰微,宗室势力比较收敛,正常情况下,刘焉大可无视袁绍等人的游说,惹得不耐烦了,直接糊对方一脸也不奇怪。

    刘焉微微皱眉。

    巴郡问题发酵这么久,一个接一个重臣诸侯明确表示反对,大大出乎了刘焉的预料,最初他非常反感,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早就调整好心态,甚至开始反省州府在处理巴郡问题时的疏失和不足。

    刘焉最大的感悟在于,汉室积弊多年,江山残破,风雨飘摇,宗室不能再象全盛时那样肆无忌惮,巴郡问题闹到这个地步就是教训。掌握益州,手段太过酷烈,行事未留余地,弃用于国有功之臣,终于激起赵部誓死反抗之心,让外部势力找到干涉益州事务的借口,教训可谓惨痛。

    刘焉不愧是成熟政治家,意识到自身问题后,果断决定尽快平息事件,避免再给外来势力上下其手的空间。三分巴郡,赵部、益州府和逐鹿领各得其一,刘焉虽说有些不满意,可赵部毕竟只占三分之一,势力严重削弱,而逐鹿领主存在争取的可能,这个结果刘焉并非不能接受。要不是吴懿信誓旦旦地说,拖一段时间赵部有可能让步,刘焉早就拍板结束这件麻烦事。

    对益州府而言,现在最该做的不是恼怒外部势力插手,而是迅速收场。吴懿却仍纠结于外人“手伸得太长”,显然没抓住重点。不过刘焉对吴懿非常信任,毕竟是随他一同进入益州的东州士代表人物,不满外人干涉益州,可以视为对他忠心,眼界方面出现点偏差,并非不能接受。

    一念及此,刘焉也就没怎么计较吴懿眼界的问题,不动声色地提醒道:“手伸得长不长姑且不提,就怕夜长梦多,抓紧时间。”

    “诺。”吴懿低头应下。

    他可不是当真不懂刘焉的心意,就算先前不懂,听到这句话也该懂了。既然刘焉已不想拖,留给他的时间所剩无几。想到自己不但没能达成目标,忙活这么久反而象是在助攻逐鹿领上位,吴懿心中很不是滋味。

    “对了,你有在对付帮助巴郡的商家,将府库中的大量賨布投入市场,益州賨布行情陡降,进展如何?目标商家可有被打垮?”刘焉又问道。

    吴懿心头一激灵。

    所谓打击巴郡商家,不过是对付逐鹿领的一个借口,在賨布产地打压价格限制一个外地商队,说起来会让人笑掉大牙。吴懿完全是利用刘焉不通商事,以及吴家的光环便宜行事,能跟陈留吴家比商事的家族就那几个,外行人即使觉得奇怪,想必也会认为是外行看不出门道,只要刘焉不关心,随便吴懿怎么玩都没关系。

    刘焉这个时候突然询问商业打压进展,是什么意思?

    “目标商家损失惨重,缩减了巴郡的賨布交易规模。”吴懿硬着头皮道,蚂蚁商队把賨布带到北方出手,“缩减巴郡交易规模”一说倒也勉强成立。

    “那见好就收吧。”

    刘焉平静道:“我派到长安的使者已经跟王司徒见过面,王司徒对重开賨布交易很有兴趣。益州北面汉中商道不通,还可以东出荆州再北上中原,巴郡的问题要不了多久就能和平解决,物资流通再无阻滞,继续甩卖賨布,固然可打击不识抬举的商家,却也会增加益州的损失,不划算。”

    吴懿冷汗刷地一下子出来。

    “重开賨布商道?那敢情好!属下回去就停止賨布入市操作。”

    从州牧府出来,吴懿仍心有余悸。

    玩过火了。

    刘焉想割据益州,需要大量钱财发展地方,在益州打压賨布价格不符合益州府君长远利益。刘焉未必对他起疑,可能只是出于经济方面的考虑,賨布打压说破天最多小瑕疵,可小问题多了也会成为大问题。

    对付逐鹿领是一场交易,能获得利益,但吴家最大的利益在刘焉身上。从家族从陈留西迁的那一刻起,吴家就与刘焉牢牢地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也是刘焉放心重用吴懿的根本原因。

    对付逐鹿领获得的利益,与抱紧刘焉为家族带来的利益相比不值一提。

    芝麻和西瓜,没得比。

    自己因为芝麻大的利益,居然在不经意间损害了刘焉的利益,也就是吴家的长远利益,这种错误简直无法原谅。这种情形让吴懿悚然而惊,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绝对不是。

    “分三巴,不能拖太久……”

    但吴懿也不甘心立刻180度大转弯,就此改弦易辙,因为那意味着放弃即将到手的利益,从商业角度看,那将是一笔彻底失败的投资。收手可以,该拿到的还是得拿,否则前面相当于全白忙活了,付出代价得有回报。

    “调走赵部再动手,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为今之计,唯有通知他们提前动手,商业打压削弱逐鹿领资金收入我有做到,那边也没有道理抱怨。”

    做出决定后,吴懿顿觉浑身轻松。

    “袁冀州、朱车骑、公孙太守屡为逐鹿领发声,真是让人难以理解……”

    邺城。

    荀谌走出州牧府大门外,思绪一阵恍然。

    由于被称为“王佐之才”的荀彧没有接受袁绍招揽,重回河南投曹操,让袁绍极为不满,早在渤海时期就投入袁绍帐下的荀谌不幸遭遇池鱼之祸,被袁绍冷落,投闲置散。后来冀州军与北平军大战,冀州军赢下官渡之战,形势一度大好,袁绍又因为飞鱼水师去北平打倭人,怀疑鱼不智暗中靠向了公孙瓒,连带着疏远了鱼不智,执掌飞鱼领的荀衍也是荀谌兄弟,于是袁绍又多了一个冷落荀谌的理由。

    连着几个月,他已经很久没有被袁绍召见。

    荀谌并没有抱怨什么,哪怕当初还是他亲自说服韩馥将冀州让给袁绍。

    出自名门的荀谌,能理解袁绍的做法。荀氏子弟分投各路诸侯买保险,无论将来谁胜出,荀氏的荣光都能继续延续,荀氏有权力作出自己的选择,无可厚非,不过袁绍同样有权力与荀氏保持距离。从荀彧决定再度南下的那一天起,荀谌就知道自己需面对什么样的风险,早有准备,故处之泰然。

    被冷落而已,又不是没机会复起。

    除非袁绍彻底放弃荀氏。

    问题是他会那样做吗?

    不会。

    任何脑子正常的诸侯都不会那样做!

    不仅仅因为荀氏子弟的才能,更是一种象征。有没有荀氏子弟愿入仕,代表荀氏对该诸侯的态度,荀氏的态度会影响很多士人。有荀氏子弟加入,就算什么事都不做,对吸引士人也会有所助益;荀氏子弟拒绝加入的势力,会被很多准备择主的士人排除在考虑范围之外。

    退一万步,就算他今后在袁绍这里长期不得志,为了家族,坦然受之。

    转机很快到来。

    今天袁绍突然派人请荀谌去太守府,和颜悦色地跟他交谈,并将一些更重要的工作分派给他,荀谌就知道,袁绍一定有什么事需要他处理。他猜的没错,闲谈间袁绍看似不经意地提到昔日与逐鹿领的合作,提到荀衍,暗示荀谌不妨邀荀衍到邺城做客,荀谌什么都明白了。

    渤海、平原被北平军攻占,冀州军压力山大。

    赢得官渡之战时的志得意满不复存在,袁绍需要想方设法拉拢朋友,增强已方声势以应对公孙瓒的威胁,逐鹿领显然极具拉拢的价值。

    问题是袁绍前段时间作死,与逐鹿领接近决裂。

    拉不下脸直接求复合,想借助荀氏亲情搭桥。

    荀谌轻声呢喃:“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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