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春雨。

    洗蓝了天。

    洗脏了地。

    蛰伏的小草被唤醒,偷偷探出脑袋,窥探着这片土地,光秃秃的树枝上也冒出一个个凸起的小芽,迎着依然料峭的寒风,宣示自己的存在。鸟儿在看起来依然荒凉破败的原野上飞过,发出叽叽喳喳的鸣叫,将春天的脚步带到四面八方。

    河套的春天快来了。

    鸟儿看见一支骑兵在原野上奔驰。

    由于东汉朝廷退出后设施缺乏维护,羌胡的劫掠让这片土地更加危险,很多人不愿踏足,原本平整的官道已变得坑坑洼洼。刚刚结束的绵绵细雨,让官道变得更加泥泞,骑兵行进时溅起的泥水为骑兵和战马披上一层外衣,大家狼狈不堪,只想快点结束这场艰苦的行军。

    队伍最前方,是一名英武少年。

    少年相貌雄伟,有与其年龄不相称的沉凝气度,最特别的是他的眼眸,深邃如海,令人一见难忘。他的衣袍和披风上满是泥水,将雪白染成了黄,少年也并不在意,唯有架在马背一侧的银枪依然铮亮如新。

    一名骑兵赶了上来:“大人,天快黑了,是不是先找个地方宿营?”

    少年抬头望了望天,问道:“还有多远?”

    “五十多里。”

    “那就别歇了,我们最好一口气赶到地方,晚上就有干净暖和的住处,还有吃到热饭,总好过在荒郊野外宿营,啃又冷又硬的干粮。”

    “诺。”

    大家又困又累,恨不得立刻找个地方躺下,但少年是这支队伍的首领,能不能停还得少年说了算。不过,在潮湿泥泞的野外露宿的确不是好办法,连夜赶路换来温暖的房间,热气腾腾的饭菜和洗澡水,谁都不会有意见。

    他们已经赶了太久的路。

    从北平到渤海,再直奔河套,中途几乎没怎么休整过,大家都累坏了。

    这段时间的记忆,除了赶路还是赶路。

    清晨起身,天黑宿营,日复一日,其中枯燥和辛苦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赶这么急,是因为首领近乎严苛的自律。

    首领虽然年青,但武艺高强,行事果决,平时对大家也很照顾。

    最初还有人担心他太年青,未必能带好这支部队,但少年很快用实际行动让大家心服口服。路上遇到好几个盗贼团和逃兵觊觎他们的战马,发动袭击,被他们一一击退。首领总是冲在最前面,用银枪迅速解决掉盗贼团的好手,让敌人心胆俱寒,无心再战,因此他们总是赢得很轻松。

    在首领的带领下,大家一起走过数千里征程,由陌生到熟悉,彼此之间越来越默契,这支临时拼凑的队伍,渐渐有了精锐之师的雏形。

    大家为此感到无比自豪,对那位名叫赵云的少年无比服膺。

    目的地近在咫尺,但现在大家最大的愿望,就是吃顿热饭洗个热水澡,换上干净的衣服,然后再美美地睡一觉。

    北平骑兵连夜赶路的时候,另一个方向,还有一支骑兵也在催马狂奔。更加凑巧的是,这支骑兵的规模与北平骑兵相差无几,不到六百人,一些骑兵衣襟上能看到斑斑血渍,显然刚刚经历过一场战斗。

    他们是龙领骑兵,领头的正是曲晨。

    破虏骑顺着沿途同伴留下的隐密标记,偏离了相对好走的官道,蹚过小河,穿过树林,最后来到一个山谷。布置在外面的暗哨发出信号,李扶从谷内出来迎接,见曲晨所部人马分明有交战痕迹,李扶心中一凛。

    李扶拉住缰绳,小声问道:“跟羌胡人对上了?”

    曲晨滚鞍下马,平静道:“嗯。有一支羌胡骑兵发现了你们留下的踪迹,往你们走的方向追过来,我带人上去跟他们较量了一番。”

    “折损如何?”

    “死了40多个兄弟,受伤的更多,不过那些羌胡人更惨,被两个军团技打掉近两百人。他们象是不知道军团技不能一直用,第二个军团技一出,羌胡骑兵就开始动摇,紧接着他们的头儿让我给宰了,羌胡人掉头就跑。”

    曲晨说得轻描淡写,李扶却知道战况绝对没那么简单。

    王级武将军团技冷却时间为五分钟,曲晨发出两个军团技后斩杀敌酋,说明战斗至少持续了五分钟以上。

    曲晨临战风格向来以勇猛著称,挥舞起大戟仿若天将下凡,锐不可挡,羌胡骑兵在他手下难有两回之将。等闲的羌胡小部队被曲晨这样冲击,多半早就退走了,这次羌胡人竟继续与破虏骑交战,还导致破虏骑出现这么多折损,应该不是普通部队。

    李扶皱眉道:“大人,我怎么觉得最近羌胡骑兵比以前难对付了?”

    “你才知道?”

    曲晨笑了起来:“他们的确变强了,徐军师跟我交过底,我没跟你们说而已。破虏骑有一半新兵,没怎么见过血,要是开战之前向他们提起这茬,很可能打起仗来束手束脚,还没开战就把自个吓死。”

    李扶倒吸了一口凉气。

    破虏骑原来对上羌胡骑兵就处于下风,大家一直刻苦训练,希望缩小双方差距,可对手实力再次提升,难怪这次出来感觉不对,以后还怎么打?恐怕也只有曲晨这样胆大包天的家伙,才会在明知双方实力不对等的情况下,依然无所畏惧地主动出击,坚持在实战中磨砺部队。

    “难民和俘虏在哪?”曲晨问道。

    “都在山谷里面呢。按照大人的吩咐,难民、牲畜和羌胡俘虏被分开,有两个百人队看守俘虏。这趟的战利品比较多,撤退时为了加快行军速度,我下令舍弃了一些牛羊……”

    李扶飞快答道。

    破虏骑这趟象从前一样进攻羌胡小部落,为河套领地的发展掠夺人口,归途发现有多支羌胡游骑追踪而至。曲晨发现情况不对,遂决定亲自断后,令李扶带主力和掳掠来的人口和牲畜先走。破虏骑发现羌胡游骑时,离龙领仅三十余里,但连绵细雨后道路泥泞难行,带着难民、羌胡俘虏和战利品走不快,仓促之间,李扶只得将大家带到这座山谷暂且安置。

    曲晨显然对舍弃牛羊无感。

    “人没丢就好,有没派人向领地报信?”

    “派了三个批次,走不同路线回龙领,最快的应该已经回到领地了。”

    曲晨不动声色,继续道:“你的防御怎么布置的?”

    李扶道:“除开必要的看守俘虏和哨探人员,八百骑兵分两批轮流休整,谷口有两百人,东北方和西北方两里左右,林中各有一百骑兵潜伏,与我们这里呈犄角之势。既能扩大警戒范围,又能在遇敌时及时驰援。”

    曲晨面上终于现出满意神色,李扶的机敏是转职武将中少有的。

    “天快黑了,今晚就在谷中过夜,明早我们再回龙领,晚上注意警戒。”

    “大人放心!”

    断后部队征战辛苦,用过干粮后纷纷在地方歇息。

    曲晨倚着一面石壁闭目养神,久久难以入睡。

    今天发生的事情,让他察觉到有些不寻常。

    龙领的传说在河套草原广为人知,青蛟龙的威慑力深入人心,震慑了愚昧野蛮的羌胡人,羌胡部落对龙领非常忌惮。正因如此,破虏骑才敢屡次主动向羌胡部落发起进攻,借攻击羌胡部落为河套领地充实人口。

    曲晨自知破虏骑战力欠佳,选择的目标都是小部落。

    以有心算无心,军团技先声夺人,曲晨突击开道,两千骑兵一拥而上。等到这套组合拳打完,小部落的战斗力多半已被打残。

    接下来就是愉快地受降仪式。

    河套地区的羌胡部落成分复杂,鲜卑人、匈奴人、羌人都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彼此间发生战争或吞并是常有的事。仗打的多了,规矩自成,战败者要么成为奴隶(异族),要么成为新部落的一员(同族),分分合合,总之活下去最要紧,大家早就习以为常。

    被奴役的汉人配合龙领军队不意外,被掳掠的羌胡人居然也乖乖配合,一开始让破虏骑心里直犯嘀咕,担心羌胡人耍诈,后来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草原上约定俗成的规矩,让破虏骑的行动很顺利。

    由于有“龙领传说”作为护身符,被游骑跟踪的事情此前从未发生过,然而今天至少四批游骑远远跟在破虏骑后面,还有近千羌胡骑兵试图追击。如果不是曲晨占据了地利,接连两个军团技震住了羌胡人,吓得赶紧退走,继续打下去,断后的破虏骑很难全身而退。

    这是个危险信号。

    是什么让羌胡骑兵抛开了对龙领的恐惧?

    思来想去,曲晨暂时想到了以下三种可能。

    第一种:青蛟龙走失的消息被羌胡部落得知。

    水师收复沙门岛时青蛟龙随队出征,在返回飞鱼领的途中与船队失散,龙领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但曲晨显然有资格知道。羌胡部落不敢跟龙领发生冲突,是因为忌惮“龙领有龙”,一旦龙领失去了青蛟龙,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乡镇级据点,羌胡骑兵没必要继续隐忍和回避。

    但青蛟龙走失是领地机密,斩蛟水师被下了封口令,绝对不能外传。

    除亲历者之外,逐鹿领知道青蛟龙走失的人寥寥无几。

    龙领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只有四个:徐庶、翟冏、冯鸾和曲晨。前面三位应邀参加过闭门会议,曲晨有权力获悉,并非他是领主结义兄弟的原因,他是河套驻军的头号战将,掳掠行动的执行者,必须清楚地知道领地现状,避免因过激行为逼急羌胡人,将龙领置于不必要的危险之中。

    四个知情人谁都不可能出卖领地,曲晨担心的是无意中说漏嘴而不知。

    第二种:羌胡人决定对龙领展开报复。

    为获得河套领地发展所需要的大量人口,破虏骑主动出击已成为常态,曲晨小心避开大中型部落,只挑软柿子下手,可坏事干多了容易激进民愤。羌胡部落间彼此争斗、仇杀、兼并屡见不鲜,但并非所有部落都水火不容,朋友、姻亲、盟友交织成的关系网,局外人很难察觉。

    到目前为止,破虏骑袭击的羌胡小部落有五个,其中三个被除名。

    谁也说不清楚,那五个小部落里面,是否有实力强横的外援。

    抛开部落之间的渊源不谈,羌胡各部普遍以河套主人自居,汉人在河套属于被欺压的对象,没什么地位。一个乡镇级汉人据点在河套多次挑衅,很容易激起众多羌胡部落的强烈不满。“龙领传说”对羌胡人有一定威慑力,可那毕竟只是一个传说,一次神迹,未必能让羌胡部落惧怕到不敢发难。

    龙领骑兵一次次主动出击,无异于用小刀子持续削羌胡人的肉。每次削的不多,那种痛却是实实在在的,久而久之,被逼疯并不出奇。

    今天发生的事情,或许就是羌胡对龙领报复的开始。

    第三种:羌胡人需要食物。

    对游牧民族而言,冬季是最难捱的季节。

    如果冬季来临前没有储备到足够的食物,他们往往会铤而走险,故游牧骑兵劫掠汉人定居点大多发生在秋季。

    今年冬天河套下过大雪,草原上冻死很多牲畜。

    冬季正在远去,春天即将到来,但离草原恢复生机还需要几个月时间,肚子却每天都得犒劳。牲畜被冻死那么多,再宰杀牛羊果腹,将使得数量过少影响到牲畜种群繁育,引发更长久、更深远的灾难,相当于饮鸩止渴。

    游牧民族应对这种情形的经验非常丰富。

    要摆脱部落食物危机,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抢。

    最近一段时间,河套的羌胡部落之间爆发了多起争斗,另有很多羌胡骑兵结伴南下,进入汉人地区劫掠。龙领这几个月连续抢掠了好几个小部落,缴获战利品颇丰,某些羌胡部落把龙领列为目标,并非不可能。

    无论哪一种猜测更接近现实,对龙领都不是什么好事……

    想着想着,曲晨沉沉睡去。

    天快亮的时候,谷外的喧嚣和喊杀声将他惊醒。

    敌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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