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爆裂鼓手”的拍摄顺利地进行着。
    第三天,“爆裂鼓手”的拍摄还是稳当地进行着。
    整个剧组都在高速运转,没有出现任何意外插曲。
    最令人担忧的西蒙斯并没有陷入低迷,快速地恢复了状态,没有因为入戏太深而失去控制,也没有因为全情投入而模糊现实,一夜过后,梦境苏醒,幡然醒悟,状态回归。
    归根结底,那些困难戏份之,西蒙斯不是主导的一方,而是被动陷入状态的一方,脱离了表演环境之后,渐渐也就回过神来了。对于剧组来说,这是好事;而对于西蒙斯自己来说,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旁人就不得而知了。
    至于蓝礼则依旧是剧组最稳定也最可靠的一环。
    因为拍摄场地而打乱的拍摄顺序,现在演员必须从疯魔成活的完美状态退后一步,重新回到走火入魔的失控状态,对于演员来说,这是无比困难的一步,毕竟,演员又不是录像带,说倒退就能够倒退,说快进就能够快进,心态的调整和情绪的控制,这都是非常困难的。
    但事实是,蓝礼的表演却信手拈来、举重若轻,那一份控制力和表现力,真正地令人震惊。
    对于门外汉来说,用最粗俗的话语来表示,那就是“昨天还是一个自我毁灭的疯子,今天就回到了成为疯子之前的无辜小鹿”,即使他们不明白角色的脉络和表演的力量,却也能够读懂疯狂与脆弱之间的区别。
    对于任何一位导演来说,拥有这样一名顶级演员都是无比幸运的事,而对于达米恩这样的新手导演来说,就更是如此了:如此一来,他可以花费更多时间和精力在画面构图、镜头调度以及思想提炼等方面。
    短短两天时间,“爆裂鼓手”的拍摄就接近了尾声。今天,下午茶时间还没有到来,剧组就只剩下最后一场戏了。
    这场戏其实非常特别。
    安德鲁和弗莱彻重新相遇之后,弗莱彻抛出了诱饵,让安德鲁重新捡了架子鼓,决定加入全新的乐队参与JVC音乐节的开幕演出,这对于安德鲁来说是重新回归生活的一步,他希望自己能够真正地享受音乐的快乐和喜悦,暂时把巴迪瑞奇、查理帕克全部都抛开,纯粹地相信着自己在架子鼓方面还是拥有天赋的,而且还是真心喜爱的。
    在演出正式开始之前,安德鲁反反复复迟疑了许久,是否应该给妮可拨打电话。当他确定准备登台演出的时候,安德鲁终究还是拨通了那个号码,向妮可发出了邀请,询问妮可是否愿意前来卡内基厅观看演出,而妮可却表示,她必须询问一下自己的男友。
    这就是全部了。
    安德鲁忽然就意识到了,为了架子鼓和成就伟大,他到底牺牲了什么,不仅仅是自己的梦想和爱好,不仅仅是自己的初恋和美好回忆,还有曾经那个纯粹而执着、单纯而热情的自己,全部都已经灰飞烟灭,但他自己也无法分辨清楚——
    他后悔吗?
    这种疑惑和困顿并没有能够立刻找到答案,而是随后在舞台表演之,弗莱彻引爆了提前埋下的陷阱,将安德鲁彻彻底底地推向了无底深渊,这也诱发了安德鲁破釜沉舟的决绝和狠厉,他不仅完成了“弑/父”,同时也彻底斩断了所有的牵扯与顾忌,完完全全专注于鼓点之上,一切都只是关于鼓点的,这也使得他终于迎来了艺术的突破,成就完美。
    在剧本之,达米恩并没有交代:这到底是否值得?
    为了成就艺术的完美,如同弗莱彻那般将乐手逼迫到极致,这是否值得?又或者说,为了达到艺术的极致,如同安德鲁那般将爱情和友情全部斩断,这又是否值得?再或者说,为了绽放天赋的光芒,如同弗莱彻和安德鲁一般将自己折磨到遍体鳞伤,这是否值得?
    这些三观的正确性,不是“爆裂鼓手”所需要讨论的,也从来就不是电影的焦点所在;达米恩只是希望呈现出艺术的一种形式或者是一种状态,至少,这是成就完美的途径之一。不管人们喜欢与否赞同与否,这都是客观存在的;而且,还有人取得了成功。
    至于人们观感如何,这就需要交给观众自行判断了。
    如果有人对安德鲁和弗莱彻深恶痛绝,那么达米恩的目的就达到了,因为他自己对于当初的高乐队老师就是同样的感情;如果有人对安德鲁和弗莱彻表示敬佩和仰仗,这也意味着达米恩的想法成功了,因为艺术本身就是在灾难之酝酿出来的。
    达米恩之所以选择这场戏作为杀青收尾,还是因为西蒙斯的一个笑话。
    “你听说过吗?如果一部电影的最后结束画面,以蓝礼的眼睛作为收尾,那么这部电影就可以取得成功。’爱疯了’,’抗癌的我’,’明日边缘’,’超脱’……全部都是如此,不久之前,我听说戛纳电影节之上,’醉乡民谣’也是这样的。”
    这本来只是一个调侃,但达米恩却当真了。
    “爆裂鼓手”的最后一幕已经不能修改,达米恩还是倾向于安德鲁的鼓点引爆了整个爵士乐队的演奏,将气氛推向高/潮,然后瞬间黑屏,电影结束;不过,杀青最后一场戏却依旧可以调整,于是达米恩就选择了这场戏。
    事实上,选择这场戏也是剧组所有工作人员们举手赞同的。
    因为拍摄工作非常简单,一台单一摄像机的固定镜头,大特写蓝礼的脸部和眼神,然后……就没有其他准备工作需要进行了,换而言之,导演和摄像师只要架好摄像机、摆好话筒,所有人就可以站在监视器后面等待杀青收工了。
    只需要蓝礼完成表演,这就足够了。
    于是,最后一场戏就这样敲定了。
    ……
    电话另一端属于妮可的声音,在梅丽莎拜诺伊斯特离开剧组之前就已经完全了录音,后期制作添加进去就可以了;而在现场拍摄之,负责与蓝礼对戏的,赫然是前来探班的鲁妮,在蓝礼的邀请下,鲁妮欣然点头答应了。
    “……嗯,我不知道,我得问一下我的男朋友。”
    电话另一端传来了妮可迟疑的声音,安德鲁微微愣了愣,无意识地,指尖稍稍收拢,伤口满满的手指握紧了黑色的手机壳,隐约依旧可以看见附着在创口贴之上的斑斑血迹,他垂下了视线,掩饰着一闪而过的苦涩和慌乱,所有的忐忑和期待、所有的紧张和犹豫、所有的雀跃和担心……全部的全部就这样黯淡了下来。
    “……好的。”停顿了至少两秒,安德鲁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了一个“OK”,轻轻收了收下颌,下垂的眼帘掩饰着心底的错杂,然后无意识地补充了一句,“行(Yeah)。”仅仅只是一个拟声词,乱成一团麻的大脑,一时之间也找不到更加合适的词汇了。
    沉默。
    安德鲁微微低垂着下颌,稀疏的光线洒落下来,长长地睫毛投影在脸颊之上,那股灰色的脆弱一点一点地泄露出来。
    最后还是电话另一端率先开口了,“我会问他的。但我觉得,他估计对爵士没有什么兴趣。”
    安德鲁勉强地上扬了嘴角,“是,当然,不是人人都喜欢的。”沙哑的声音微微有些哽咽,以至于话语都变得而更加低沉来,他努力地露出笑容,试图掩饰着自己的情绪,希望能够将笑容通过电话传递过去。不要让自己听来如此悲惨。
    “……”又是一长串沉默,这次是安德鲁率先开口了,“好吧,那么……也许到时候我可以在那儿见到你们。”
    “好。”
    “好的,再见。”
    电话就这样挂断了,安德鲁嘴角高高上扬来的笑容弧度仍然保持着,他就维持着这样的动作静静地注视着前方,焦点和焦距却已经散开,笑容如同一个模型一般印在了嘴角,弧度依旧,笑意不复。
    那双浅褐色的眼眸深处,最后一点点笑容就这样慢慢地溃散开来,眼神的光芒缓缓地、缓缓地黯淡了下来,失落而迷茫,困惑而悲伤,那大片大片的灰色正在氤氲。
    这让安德鲁有些窘迫,他抬了右手,无意识地挠了挠脖子,低下头,试图整理自己的情绪,但再次抬头的时候,那种悲伤和孤寂却依旧挥之不去,然后就这样愣愣地注视着正前方,无比灿烂的嘴角弧度却没有任何笑容的温度,他故意拉扯了一下嘴角,试图让笑容变得更加明媚一些,却失败了。
    上扬的嘴角,徐徐地平复下来,眼底隐隐地氤氲出了一抹泪光,朦胧而模糊,但还没有来得及聚集,他就眨了眨眼,把所有的水雾都掩盖了下去,眼睛重新恢复了干燥和平静,安详地注视着前方,就如同风平浪静的湖面一般。
    幽深幽深的湖水表面,却没有人能够探知水面底下的错综复杂。
    静静地,就这样静静地。
    ……
    从安德鲁到安德鲁,从蓝礼到蓝礼,他们都完成了属于自己的蜕变、迎来了属于自己的新生,也许表面看来波澜不惊,但隐藏在灵魂深处的本质却已经截然不同了。
    他,是蓝礼塞巴斯蒂安霍尔。视线尽头,楚嘉树正在挥手道别,渐行渐远;当视线再次清晰来的时候,他就看到了站在监视器旁边负责对词的鲁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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