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军已屠临淄,三百闾化为焦土!”
    四月中旬,与秦军对峙的田儋、田荣、田横三兄弟驻军处,忽然流传起这样的传言来。
    流言在上万人的齐人中传播,轻侠乐匾就听到了好多个版本:有的人说,临淄举事被镇压后,秦军对全城百姓挥下屠刀,杀人如麻,十不存一,末了还一把火将临淄给烧了,数百年名城,毁于一旦。
    也有人说,只杀了一半,十多万青壮在庄岳之市被剖胸而死,不伤五脏,刽子手伸手进胸膛,把一颗冒热气的心掏出来,烤了给秦人做军粮……
    至于那些垂垂老矣的老者,则或被活埋,或被捆在石头上,推入淄河溺死。
    仅有二十万妇女和孩童虽然幸存,但也好不到哪去,妇女被带入军营,遭秦卒奸污,那些孩童则遭了宫刑,要送去咸阳做小寺人,婴孩不能带走,便被秦人穿在矛尖上刺死。
    举事的贤公子田安更惨,受了“具五刑”,先砍了手脚,割了舌头,再凌迟处死。据说当天,刽子手们割下他一块一块的肉,有时塞到田安自己嘴里,有时则抛向喧哗的秦兵之中,让他们哄抢,然后就像狗一样,生啖而食……
    虽然临淄城禁,但城池太大,甚至有几段被摧毁,总有人逃出来,将消息散播。
    在传播的过程里,秦军的“暴行”在不断被夸大,但听在造反的轻侠们耳中,却信以为真。
    因为秦是虎狼之国,秦人譬如戎狄啊,当年不就把他们的齐王建骗去关中,然后活生生饿死么!齐人不介意用最大的恶意去揣度秦人。
    “真是禽兽,这种事也做得出来!”乐扁等底层游侠听说后,更是怒发冲冠。
    他们的愤怒大过了对失败的恐惧,如果说造反时还有些稀里糊涂,现如今,却是铁了心想要反秦!
    “屠临淄的人是谁?”
    乐扁他们也在向人发问,想知道是谁这么狠的心。
    谁料那人也不知,于是又纷纷向消息源头询问,最后才得知,做下这件事的,是胶东郡守,黑夫!
    “狗官!”
    听说那黑夫自诩为秦始皇黑犬,乐扁怒发冲冠,骂他是狗官:“我定要杀了他!如屠狗耳!”
    轻侠们骂声不绝于耳,最后还不过瘾,便砍了木头来雕刻,按照传言中黑夫的模样:犬首人身,双目突出,牙齿尖锐,听说那黑夫面黑,还用烟火熏黑,
    架在济水边用箭射,用矛戳,甚至用尿溺,这才解恨。
    黑夫“临淄屠夫”的恶名,也随着这个形象在齐地广为流传,听说他喜食小儿心肝脑髓,一时间,说“黑夫来了”,比跟孩子说“豹子要来叼你”更为管用……
    黑夫之名,能止齐地小儿夜啼。
    ……
    底层的造反者想象出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极恶之徒,去痛恨,去仇视,维持他们造反的勇气,否则,随时可能在压力下分崩离析。
    但对于田儋、田荣兄弟来说,黑夫和随时可能从临淄过来的胶东兵,却是迫在眉睫的威胁……
    “田安已死,轻侠也尽数被杀,临淄是指望不上了。”
    田儋听说了临淄的真实情况,镇压反叛后,杀戮被严格限制,临淄恢复了秩序,这意味着,黑夫很快就会过来和临淄郡兵汇合。
    “黑夫者,秦之骁将也。”
    田荣讲述自己打听到关于此人的消息:“他曾随王贲灭魏,随王翦破楚,夺项燕之旗,又南击扬越,建豫章郡。稍后还被秦皇帝派到北地郡,任郡尉,数败匈奴。在秦军还活着的将尉中,声名仅次于王贲、蒙恬、李信三人……”
    这种名声在外的百战之将,又有数千兵卒可用,到时候,除非再诱使对方半渡而击,否则,田氏兄弟不觉得己方有任何胜算!
    “从弟,依你看,吾等当如何御之?”
    田儋算了算己方的人马,虽然过去十多天里,汇合了从济水上游来支援的田既、田角等远房兄弟,也不过是卒万五千,车两百,骑数百,面对济水对岸的四千临淄兵,尚且一筹莫展,更别说对付黑夫了。
    他们已经失去了主动权,一旦秦军渡过济水,就只能据县城而守,那肯定是死路一条,“齐军”的人数会越打越少,可秦军的支援却越来越多。
    田荣听闻临淄之变失败后,也已萌生退意,便建议道:
    “为今之计,莫如走。”
    田儋皱眉:“往哪走?”
    田荣咬咬牙:“靠着阿横带来的百余艘船,撤往海外或还有机会!”
    “那样的话,就意味着要摒弃上万人,只留精锐。”
    田儋叹息:“若如此,吾等此番举事,便是虎头蛇尾,非但未能复齐,且害人不浅了!那些随吾等袒右的轻侠,还有他们的家眷,要怎么办?”
    田荣再劝道:“以五千精锐之士去海外,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未尝没有机会重返齐地……”
    “兄长错了!”
    还未说完,营帐外就响起了一个洪亮的声音,却是奉命驻守千乘的田横闯入,朝两位兄长一拜,抬起头,眼中满是坚毅:
    “兄长,汝等在田横年少时,总骂我是条鱼,到了济水和海里玩闹,便不想上岸。可这次,田横既然重返齐国,重新踏上这片土地,哪怕是死,也要死在这!绝不会再像当年一般,像个懦夫一样,遁入海中!”
    此言掷地有声,田儋拊掌大赞,田荣张了张嘴,却无奈地叹气,他是田横的亲哥,知道老弟的固执。
    田横又道:“再者,去海外的路,已被截断!”
    “什么!?”田儋、田荣大惊。
    田横面容严肃,他来这,是为了禀报重要军情。
    “胶东舟师已占沙门岛,杀雍门司马,而后两百艘船直扑临淄,眼下已遮蔽了千乘海岸,休说百余艘船,四五千人,吾等连寸舟片板,也下不去了!”
    ……
    与此同时,千乘县,与收了风帆,躲在济水入海口天然良港内的齐人船只不同,茫茫大海之上,胶东舟师铺开了宽达一里的阵线,占据了的整个视野!
    船队的旗舰是一艘巨大的楼船,此船名为“余皇”,是当年任嚣在会稽俘获的楚国大舟,有三层,高八丈,通体漆成可怖的黑色。它在巡狩时作为秦始皇帝的载具,战时则是任嚣的旗舰。
    不仅外观巍峨威武,而且船上列劲弩,树旗帜,戒备森严,攻守得力,宛如水上堡垒。只可惜航速较慢,只能行驶在船队中后方位置,起到指挥和制高点的作用。
    除了“余皇”外,更有其余五艘楼船,大翼、中翼、小翼十余艘,艨艟十余艘,加上由当地渔船改造而成的小船数十。整支船队加起来也算是“百舸争流”,蔚为壮观。
    楼船之上,任嚣意气风发,对旁边的官吏们笑道:“尉郡守和我说过一句话,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从会稽来到胶东,吾等已休养了大半载,今日正是用武之时!”
    任嚣作为郡尉,原本郡内兵事完全由他说了算,但齐乱突发,皇帝下诏让郡守黑夫执掌陆师,任嚣也不敢说什么,但眼看黑夫势如破竹,平临淄之乱,他们却只在沙门岛杀了一批老弱病残的盗寇,也有些心急。
    所以他去夜邑补给淡水后,立刻借着东风,直扑临淄郡海岸,现在任嚣就指望,叛贼们走投无路,想要从海上逃窜,那他刚好能逮个正着……
    “那样的话,舟师斩获也不会太难看,我这做郡尉的,也能保留些许颜面。”任嚣苦笑,遇上一个强势且是皇帝信臣的郡守,实在不好过啊。
    还在想着时,却忽然觉得远处闪过一点光,随即有烟升起,与此同时,负责眺望敌情的兵卒也匆忙来报:“郡尉,岸上起火了!”
    听到一个“火”字,任嚣顿时一个激灵,水上作战,最惧火攻,船是由木头制作的,风帆也是易燃的麻布,一旦遇火,硕大一条船,便将葬身大海!
    任嚣第一想到的便是:“难道彼辈想要借火船来攻我?”
    但他伸手一试,这风向也不对啊,叛贼要放火船过来的话,反倒会烧到他们自己。
    但任嚣还是不敢大意,眼看济水入海口处,着火的贼船越来越多,他立刻让所有船只张帆,准备拉开距离,同时又派人乘艨艟靠岸查探敌情。
    艨艟离开后,岸上的火又大了几分,不单在船上烧,连入海口的芦苇从、红树林也尽数起火,在楼船上看去,仿佛是整个地平线都在熊熊燃烧!
    “莫非是……”
    任嚣眯着眼看了一会,才愕然发现,那些船压根没动,上面似乎也没有人,是齐人自己将它们统统点燃!
    真是咄咄怪事!
    这片燃烧的海岸,像是在宣誓齐人的某种决心……
    此情此景,让船上的楚越楼船之士面面相觑,哪有仗还没打就将自己船烧光的?
    连见多识广的任嚣,也不由称奇,想起了兵法上的一句话。
    “焚舟破釜,意欲何为?”
    ……
    ps:焚舟破釜,若驱群羊而往,驱而来,莫知所之——《孙子兵法.九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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