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林阡正抱着酒坛侧卧在虎皮宝座上呼呼大睡,忽然感觉背上有点刺疼、而且是密密麻麻的那种,好像有针在频繁戳他一样……

    醉醺醺地转过头看,果然有人拿一根针,正对着他后背不停地扎上刺下……找死啊!他正准备摔了酒坛子干架,定睛一看那位却是他跟徐辕讨要的压寨夫人,收敛敌意壮起胆子想要训斥一声“毒妇”,突然又发现她原来是在给自己缝补衣服,可是——

    “为什么你补衣服要穿在这个人身上补?”不能脱下来补吗?

    映入眼帘的女子,只是换了副神态对他,竟呈现出顽皮跳跃的又一面,眼波潋滟,灵气逼人。

    “习惯了。”她笑得甜美,他看得愣神。不知道他被她算计了,她正给他重组记忆呢。

    “哦……”他不忍斥责,只好服帖地重新趴下给她缝补,片刻后大概是习惯的关系不再觉疼,百无聊赖之下,大胆玩起一绺她滑落到自己身边的乌黑长发,一时兴起,在手里弯弯绕绕百转千回。

    轻松无比,陡然奇痛,他猛地惨叫一声“疼!”原是那女子狠狠压在他背上伤口。

    “听着。以后别再这么不惜命。比起你遭不测,我更宁可我死。”她停下针线,绕到椅侧,带着深情俯下身来捧住他脸,认真说。

    他原还在玩她的头发,忽然也正经了起来,凝视着她双眸,忙不迭地回答:“可我怕你死!”

    她怔在那里,咋舌许久,不再忧郁,一笑粲然:“既然喜欢我,那就与我回静宁,回盟军,回到属于你的天下。”

    “不。”他坚定地摇头,一把抓住她手,“出嫁从夫,你应该跟我留在大圣山,做压寨夫人,打理我的临江仙。”

    她原想威风凛凛地压制他说,即日起临江仙全部归盟军所有。但见他眼神真挚,她实在是拗不过他:“……压寨夫人啊,可以!可我的东西全都在静宁,要回去收拾了带过来,那边太危险,你护着我可好?”

    “好!”求婚成功,漫卷酒坛和椅子喜欲狂。

    

    吟儿便这般利用美貌的诱惑,连哄带骗地把林阡从定西带回静宁。

    林阡重现、回归原位,这在世人眼中是何等的顺理成章:临江仙群匪列队欢送,西线全体盟军翘首以盼,王坚余玠巴不得早点去见各路英雄,天骄辜听弦郭子建等人也算得上千里接龙头……只有一人,一哭二闹三上吊地企图阻止林阡离开大圣山,阻止不了便跟着林阡的车驾奔了一路,梨花带雨,情深义重:“大官人,你昨天晚上还答应我,要和我留在大圣山上的……”

    “我去去就回来。”林阡诚恳地对她说,然后指着一旁的吟儿,“以后大圣山,都听她做主。”

    “好的大官人……”柴婧姿听他说肯定回来,才吃了颗定心丸,停了几步又追上来,“大官人,可说好了,奴家不要当外室,要当二房!”柴婧姿虽然畏惧吟儿武功,但打量她个子小小的、私底下没在战场上那么凶,于是把心一横:美貌必须恃强凌弱,二房气势一定要比正房大!

    既然要示威,柴婧姿当然不能听他说会回来就轻信,一定要他跑到哪里她就纠缠到哪里!

    “这些鄂北人暂时都放在后军。待到战事稍事平定,便听凭他们的心意,是留在盟军杀敌还是回到家乡度日。”吟儿只能如此批示。

    在离开大圣山前,吟儿所做之事有四:其一,将大圣山的防御体系交托给辜听弦赫品章善后。首先,务必找到战狼尸体,否则归为“未死”看待,此外,昨夜发生劫狱变故,战狼布局那般完美,证明控弦庄无孔不入,所以绝对不能重外围而轻内部;

    其二,叮嘱郭子建及其一干麾下,继续给定西一带的战事扫尾,尽快拔除刘铎、把回海残部。

    其三,下令把金蒙大理西夏的所有俘虏,先押解去黑山监牢关十五天,其后再酌情释放。

    其四,在了解林阡这些天的遭遇以后,她下定决心,目睹过他落魄样子的人,包括段亦心在内,在盟军能少一个是一个。

    她忖度过,这些鄂北的男男女女都很识大体,但柴婧姿和林阡毕竟有类似爱情的东西,所以……吟儿狠狠瞪了林阡一路,林阡的这些新麾下,怎么有种尾大不掉的感觉!?

    不过,柴婧姿再怎么棘手,如今也不是首要矛盾。吟儿回想起林阡昨晚差点恢复记忆却被自己瞪没了,赶紧收起凶悍,极力温柔以对。

    

    林阡兴高采烈地护送自己压寨夫人回娘家,原本只打算喜气洋洋地走一趟,谁料一旦靠近那万灶密布、军幕星罗、兵来将往、刀枪林立,他心里就觉得异常熟悉、紧张、窒息……太蹊跷了,脸上肌肉禁不住地抖,两只拳头里握的全是汗。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怕,明明他执过刀、穿过战衣、屠杀过人啊,可是这地方的兵马和鼓角铺天盖地向他压来又透出去,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在这过程中已经被倾轧进了它们、并与它们一同流散到四面八方,不再属于他自己。

    那感觉,一点都不疼,却因为漂浮,而令他感到害怕,难道说很多幻象其实是真的。

    神虽漂浮,脚如灌铅,离帅帐一步之遥他却不想再走,求救性地四处张望,最后,呆呆盯着夕阳下几个正在嬉戏打闹的孩童看。还好,只有在见到他们的时候,他才不那么痛苦。

    不过,孩童们并没有和睦共处,因为一个小男孩在凶巴巴地跟一个小女孩抢东西,女孩略大一些,可能平时都让着男孩,今日不愿吃亏便大哭了起来,男孩索性也耍起无赖、一个劲地哭爹喊娘。两个人一并坐地哭嚎比谁嗓门大,仿佛谁更惨东西就归谁。

    这两个小娃娃,林阡只是觉得眼熟而已,吟儿一看见,脸都没地方放……什么鬼!先前杨致信的女儿哭鼻子,小牛犊还给她擦眼泪,吟儿看到了,觉得他俩可以凑一对,才几天,就闹分手了!?

    气不打一处来,赶紧揪着小牛犊衣领拎到身边教训,与此同时示意林阡与自己继续进帅帐。

    她当时并不知道,这几个孩童,是林阡心理的最后一道屏障,他们若能玩下去,他还能保持强颜笑,而不是现在这样,只一个瞬间,脸色就变得死白,呼吸也愈发仓促。

    “怎么?”吟儿往前走几步,发现林阡就向后退几步。

    “我在这儿,等你。”林阡苦闷不已。

    “你去不了的地方,无论哪里,我都可以替你去。”吟儿笑意盈盈地,转过身来挽住他,“但这地方除外,它只适合我俩一起存在。”

    “咦……”他不免被她说得有点好奇。

    好奇害死猫。待到他真正掀帘而入置身那帅帐中时,有种虚实嵌合的感觉使光线霎时变得昏黄而老旧,他在那今夕交错的烟火气里倏然就觉得天旋地转,仿佛有无穷无尽的记忆碎片在时空中混乱转动,暂时却无论哪一片都靠近不了他的头颅。它们不放过他,一直还围绕着他,他就这样傻愣愣地望着它们,在眼前荡漾着飘扬着扭曲着。

    他每挪动一步,便错觉脚下的泥沙炸一片,到他身后去的地面则全都成空。好在在目睹过兵器架、地图、书策、盔甲、弓弦这一重重触目惊心的考验后他终究站稳了脚,但最后一幕却是几个牌位令他魂悸魄动险些立不住,林门玉氏、华大侠、何将军?为什么这帅帐里会像个灵堂,死去的他们,和我有什么关系?

    “何勐他战死沙场,临死前还在盼望,主公能回来,赞赏他一句,何将军不负所托,北辰剑名不虚传。”吟儿噙泪站在他身后,这些人的死,全都发生在他出事后。

    “华一方前辈,为保主公与盟军声名,甘心自刎于阵前。临终前说,万望主公,卷土重来!”她听他呼吸粗重,深知他已经动容。

    他转过脸来看她,情绪被她感染得激动,脖子上的青筋连续抽搐。

    “娘亲她,虽然说不清到底是为了你还是为了川宇,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她爱着林老前辈的毕生夙愿,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娘亲她认可你是这样的人……”她既晓之以理又动之以情。从前的林阡,只要听到“责任”,就立即会有“担当”,再苦再累他也心甘情愿……

    “你骗我!”此刻的林阡气急将她喝断,脸上全是恍然受骗的愤懑,“我不娶你了,你放过我吧!”

    “为什么,那样一个坚定不移的你,本性居然是宁可逃避的吗。”四境无人,吟儿忽然伪装不起,两行清泪簌簌流下。

    四境无人?不对,这帅帐里还有第三个人——望见林阡大骂吟儿和吟儿痛苦哭泣,小牛犊蓦地嚎啕大哭:“爹爹不要娘亲了,呜呜……”

    他见不得小孩子哭,心一软,赶紧把语气放缓:“不是!我可以娶你,但是,我不是你们说的那个人,我,我不配啊!”这几日他虽疯的时间比醒多,却也大抵拼凑出,他的前世是个除恶扬善的大英雄,但现在,他再怎么冲动地想去抚案上的兵法,他躯壳里都有另一个声音在制止他,你不配,你这个十恶不赦。

    “配不配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主公,我们赖定你啦。”趁他为她母子俩的眼泪心软,吟儿立即打定主意,在帅帐里给他跪了下来,这举动,可真是吓了林阡一大跳:“你做什么!”

    隐约忆起,他在大圣山顶对盟军说“叫你们大哥来,吃我一拳!对我跪下!我再考虑。”看来这位盟主是不择手段地要他合作啊。先前在后山底下被他打过一拳,现在二话不说就作为盟军的大哥对他跪下了。

    可他哪受得起这一拜?赶紧要俯下身跟她对拜,却被她的肢体语言强势拒绝。

    “愿随主公,征战天下,绝对互信,不离不弃。”她泪中带笑,狡黠的眼眸似乎在说,盟军和我一起娶,你可千万别食言。

    他迟了小牛犊几个时辰才从帅帐里出来,那时夜幕降临,他已泥足深陷,根本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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