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民意代表就又赴阙上疏,说比目之鱼、比翼凤凰还有诸多符瑞都齐备了,陛下不可逆天命,还是尽快先至华岳封禅吧!
    此刻皇帝才答应下来,承诺三月后,朕必将有事于华岳。
    于是父老们都满意地离去。
    可不到十日,大明宫内数所宫殿忽然失火遭焚,一时间朝野震荡,皇帝急忙召集宰相们和司马承祯,说这可能是天命对朕的警告,华山的封禅还是就此打住。
    也就在同时,巡城监的金吾将军郭锻,忽然被几名御史弹劾,说他肩负巡视禁内、皇城和长安街道的职责,居然会让这么多宫殿失火,危及圣主和储皇性命,足见老聩不堪,必须要定罪。
    皇帝便让枢密使晓谕郭锻,他的处分很大度:郭锻只是致仕,俸料钱依旧给一半数目。
    枢密院和巡城监,都还属皇帝的内廷机构,皇帝说的话还是管用的。
    对此有所察觉的郭锻,没有多言多语,很痛快地接受处分,此后便告老闲居在家。
    此后巡城监子弟,全由中官枢密使执掌。
    不久大明宫林苑里,比目鱼翻了肚子,凤凰水土不服死了,连几只麒麟也病怏怏的,皇帝说不忍将其拘囿于禁宫中,便把它们放在终南山中,自由地食草,然后自由地饿死了。
    随即皇帝立刻传诏天下,说这么多符瑞亡故,实在是朕德不配位所致,所以封禅之事还是无延期延后吧!
    这样,皇帝运用策略,很巧妙地阻碍了封禅的施行。
    到中元节时,灵虚和义阳两位公主入宫参觐赴宴,皇帝把小承岳放在膝盖上,眼神起初很慈爱,可慢慢地,慢慢地开始复杂起来,“承岳将来应该是国家的栋梁,也是皇室的亲族。”他缓缓地如此说着,摸着承岳总角发髻。
    接着皇帝就宣布,自即日起,承岳就在宫内就读,由朕躬自抚养,未来择选位聪慧可爱的公主,待到对镜梳妆后,就配给承岳,他就是我唐的驸马都尉了。
    “爷!”当宴席结束后,猝不及防的灵虚再也受不住,伏在皇帝的面前号啕大哭起来,哀求还是将承岳安置在宫外抚养。
    “朕知道,最苦的就是你......当初是朕阴差阳错,害了你一生,要是那时朕没带着你,去胜业坊鸣珂曲,和那个白衫男子,和那个女炼师打赌蹴鞠,也许不会到现在这步......不过没法子了,实在是没法子了萱淑......”皇帝的头上,不知何时起满布白丝,神态也憔悴许多。
    “爷,不晓得他有多狠心吗?他何曾在乎过女儿,又何曾在乎过小承岳,承岳,承岳也是他高家的一块肉啊!其实女儿心中,哪里想对他如此倔强,女儿也想......”灵虚伤心欲绝,便投在地板上,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时小承岳缓缓走过来,用小手摸着灵虚满是泪的脸颊,伤感地翘起嘴角:大姨娘,你不要哭,我拿糕点与你吃,好不好?
    “萱淑,不要忘记,你也是我李家的一块肉啊!”皇帝哽咽着说。
    灵虚这时停止了哭泣,她强忍着悲楚,把小承岳揽入怀中安慰着,说大姨娘不哭,小承岳别怕,然后说爷放心,女儿会写信给高三,厚颜求他的,女儿晓得这是关乎根本的争斗,要是高三真的敢轻举妄动,那女儿即便拼命,也要一箭射死他。
    商洛山中,淡紫色的雾气缭绕在初秋的山野里,在弯曲溪流边,柳宗元穿着白麻长衫,坐在块卧倒的岩石上,吹奏着笛子,身边的马拴在棵苍松下,正悠然地嚼着仆人端上来的粟米。
    刘禹锡骑着快马,赶上了他。
    看到好友后,柳宗元似乎已在心中预料到了什么。
    “夺情起复,然后直入台省,为五品员外郎。”刘禹锡单刀直入,在某种程度上开出了价码。
    皇帝和太子都不想让柳宗元再服丧,国家需要他,只要得了五品,此后升迁全在皇帝和宰相意念之间,快的话一年数迁,进入中枢也是极便捷的。
    “所为何事?”柳宗元问到。
    刘禹锡就把封禅、封建的事告诉了柳宗元。
    “高卫公并不是这样的人。”柳宗元回答得很干脆。
    “可现在就是他、杜佑与韦皋,全力主张天下施行封禅和封建。”
    “梦得,我们唐土的人喜欢说‘天下’,而佛家却喜欢另外个词,那便是‘世界’。天下和世界,到底有什么不同?我觉得天下,便是天之下,它被一个天给覆盖住了,人们说的,人们做的,人们所要遵守的,都逃不过这个‘天’,这个天就是边际所在;而世界,它的界线究竟会在哪里,人们都想知道,可是走到了所认为的界线边缘,却可能发现,还有更远的界线,还有更未知的景象,还有更无垠的可能。”说到这里,柳宗元回身看着好友,梦得你知道吗?只要过商洛,下襄阳,沿大江两岸,好像事事、人人都在变,世界也在变,农人原本是在耕田的旁侧种植桑棉,收获的也是自己家纺织,可现在有农人不再种庄稼,而是全部都种桑棉,把桑叶和棉花直接卖给商贾,再让商贾送到集镇乃至城市里,由另外的完全不曾见过的男女负责纺织......我觉得,圣主和太子关心的是天下,而高卫公着眼的则是世界。圣主会让我入五品郎官,是因我的才学对他有用,而我在高卫公下履职,感觉却是,我对整个世界有用——还是更想在高卫公门下啊!他的眼光,怎么会拘囿在封禅和封建这种小事上。”
    “然则若行封建,由此而乱的,不单单是天下,也是这个世界!”刘禹锡然后又说,“既然子厚认为高卫公绝非是想要封建的,那驳倒封建,也是在替卫公辩明。”
    “不,有其他人替卫公辩明了。”言毕,柳宗元在刘禹锡的面前,自袖中取出封信来。
    “河阳的,韩退之......”刘禹锡看到信上的署名,有些讶异,“这位在信中,如何说?又会如何替卫公辩明?”
    “对此我不关心,在这信里韩退之特别骄傲,那气势几乎是要强迫我接受他的所想,所以我看不惯,只想和韩退之的所想交锋,看看世界最终会接纳谁。”柳宗元说完,便举起另外只手来。
    刘禹锡先是稍微愣住,然后便恍然,立刻和柳宗元击掌。
    此刻,扬州禅智寺的林荫下,某处小亭里,高岳手里攥着信,只觉得心中很是难受。
    当初造的孽,所亏负的债,他必须得给李萱淑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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