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高郢进入李怀光所在的府衙堂中时,发觉这位全身蒙着素白色的袍衫,顿时觉得最关键的时刻到来。
    “公楚先生,悔不该不听你的劝导,擅自过了渭水,入了长安城,逼迫圣主西迁,如今难辞其咎,怀光已是穷困无路了。”李怀光见到高郢,语气很平和地说到。
    整个堂内,长武军的军将们,包括李怀光的几个儿子,都围坐在李怀光胡床的四周,哭声震天。
    “朝廷没有中使来吗?”高郢站着,也非常镇静地对李怀光说到。
    “有使来,正在厢廊外。”
    李怀光说得没错,堂外有皇帝的敕使尹志贞,还有个伴同来的原华清宫使卢纶。
    “你该让中使进来。”
    可李怀光随后只让卢纶走了进来,尹志贞却被拒之门外。
    “怀光不愿再见圣主的使节,即便见到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怀光和朝廷间的恩义,早已经断绝掉了。”李怀光苦涩地笑起来。
    而卢纶走入进来后,却捧着张铁券,这是尹方才转交给他的,说这铁券是皇帝赐给李怀光的,只要河中府还在抵抗的长武军士兵能放下武器降服,皇帝保证李怀光不死,长武军上下不死。
    李怀光伸手,自卢纶那里接过铁券,接着抬眼缓缓地问高郢,“公楚先生依你的高见,怀光为何会反逆?”
    “你出身渤海靺鞨,父子久为边将,虽为朝廷立下些许功勋,然素来不识礼仪教化,骄纵之下,遂成叛逆,但若及时悔改,收下铁券后出城投降马令公,尚可保全性命。”
    听完高郢的话后,李怀光仰面苍凉地大笑起来,而后他垂下脑袋,喃喃道:“礼仪教化?礼仪教化?这朝廷的礼仪教化,实则就是尔虞我诈,怀光出身异族,生性鲁钝,怕就是再活三辈子,也参悟不透啊!怀光只晓得两件事,第一件事......”言毕,李怀光用手指着伏地而哭的长武军的将佐,“他们大多出身朔方,曾跟着郭老令公征战沙场数十载,对朝廷不可谓不忠,最后是饿肚子,实实在在地因为饿了肚子,没奈何才被逼上了绝路。这点,高、崔二公也应该明白。”
    “节下!”数十位长武军的将领,都趴在地上,以首叩地,流泪不已。
    随后,李怀光的手指,停在了卢纶的身上,“听说你也是位先生,还写过两首同情我们军人的诗,对吧?”
    卢纶也是位可怜人,早年希冀能走科举门路,后来屡试不第,便结纳权相元载,当了几任小官,可后来又遭元载牵连,再度沉沦宦海,被派去任早已荒废的骊山华清宫使,虽然诗名很大,但宦途却坎坷万分,故而诗歌当中也有不少反应底层痛苦的内容。
    一听李怀光如此说,卢纶小小的使节,也无法拒绝,便点点头,说确有。
    “请先生为怀光吟诵,死而无憾。”
    卢纶带着些颤抖的声调,为李怀光吟出了《逢病军人》这首诗。
    整个中堂,回荡着悲怆的诗歌:
    行多有病住无粮,
    万里还乡未到乡。
    蓬鬓哀吟古城下,
    不堪秋气入金疮。
    “请先生再吟一首。”
    卢纶顿首,而后又吟唱一首《塞上行》:
    红颜岁岁老金微,
    砂碛年年卧铁衣。
    白草城中春不入,
    黄花戍上雁长飞。
    李怀光听完后,双目落泪,便大声将卢纶的这首诗歌重复唱了遍。
    长武军将们也边痛哭,边应和着。
    高郢和崔纵也紧闭起双眼,不忍卒听。
    这时,李怀光收回了手,将铁券举起,对着高郢和崔纵说起他所知道的第二件事,“怀光叛逆犯阙,身败名裂,罪不容诛。圣主怎可赐予铁券?所以这铁券,怀光愿让给麾下的所有将士,自己则不敢苟活。公楚先生,我马上送你俩出城,请求告马令公,怀光愿自刎献出首级,请河东兵入城后,看在我长武军还曾为国家立下过些微末的功勋份上,勿害我士卒和家属,如此怀光哪怕九泉下,也感恩不尽!”
    河中府城门处,刚出虎口的高郢和崔纵,便听到巨大的喊声,他俩回头望去,只见李怀光登上望楼高阁处。
    他喃喃着卢纶“万里还乡未到乡”的诗歌,一步一步地登了上去,望着翻滚的阴云,和城下甲光如雪的马燧军队,接着拔出利剑,对着东北的方向,“怀光不知朝廷礼仪,胁迫子弟叛国,铸下弥天大错,死后魂魄也不敢还乡,只愿怀光死后,我唐中兴,万国八荒入朝之路,更无阻绝!”
    一声响动,锋利的剑刃切开了他的脖子,鲜血飞动,洒遍了旁边的梁柱,还冒着热气,很快就浮起细小的泡沫,顺着柱子缓缓淌下......
    李怀光成年的儿子们,纷纷自杀,接着几位长武军将军将他们的首级割下,送至马燧军中。
    “将首级函封,送到上都去,另外——入城后不得妄杀一人。”马燧下令到。
    旬日后,三百里开外的长安城大明宫内,皇帝看着阶下一溜的首级,又听高郢、卢纶等叙述李怀光自裁的经过,不由得也潸然泪下,“怀光于国有功,不比李希烈也。”于是下诏,赦免李怀光的妻子,和幼子,每月正常支付廪粮。
    而长武军也全被赦免,不过只留其中五六千精强者,其他万多人罢兵归农。
    高郢被升迁为礼部侍郎,崔纵则入为尚书右丞,卢纶也升迁为蓝田令。
    这时,马燧派来的兄长马炫,便请求皇帝,委任康日知为河中节度使。
    皇帝满口答应。
    然则又过了旬日,当康日知离开深州,快马来到河中府,准备就任节度使时,很快皇帝一纸诏书,将其征入京师为左金吾大将军,而河中节度使闪电般换为了浑瑊。
    浑瑊大惊意外,称段太尉猜测得丝毫无错,接着便收拾行李,前去河中府就任。
    当然他更没想到的是,向来最好猜忌的皇帝李适,把别的地方节度使、观察使换得如走马般,而对他却始终信任有加——河中节度使,浑瑊干到死为止,也没被动过。
    河中节度使更迭里,更为震惊的是马燧,他觉得遭到了皇帝的耍弄,压制般的耍弄,可也只能忍气吞声,空耗了兵马和钱粮,却真的无偿地将河中一府四州,拱手给了皇帝,自己只能怏怏地回师太原府。
    此外,朝堂上继续风云变幻着,刘晏前脚辞任,后脚杜佑果然至阙下,将鸿沟漕运的方案呈交给皇帝。
    皇帝也毫无疑问地大喜,便召集众臣,要设淮颖转运使,疏浚蔡水直到鸡鸣岗的河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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