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突然冒出来的琥珀,高文一时间有些恍惚,这不仅是因为自己完全没有感知到对方的气息出现,更因为之前那狂风骤雨般的感知混乱以及头脑中掀起的信息风暴让他到现在还有些昏昏沉沉,他大致还记得自己在夜女士那里的所见所闻,记得自己重获的记忆碎片以及与高文塞西尔的会面,但除此之外他又总觉得自己好像遗忘了什么东西,这种违和感让他皱起眉来。
    所以他站在原地好好整理了一下状态,等心神稍微平复之后才轻轻舒了口气,目光落在琥珀身上:“你之前去哪了?我在抵达千塔之城后便再没有看见你和莫迪尔对了,莫迪尔呢?”
    “我和莫迪尔早就出来了,他这时候正在营地那边休息呢,我是感觉到你的气息出现就过来看看情况,”琥珀咧开嘴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抬手指着营地的方向,“我们都在这边等你等了三天了——这段时间我们一直就在夜女士的神国里转悠啊。”
    高文皱了皱眉:“你们在夜女士的神国?”
    “是啊,神座附近,祂给我们看了许多不可思议的东西,古代的观测记录,起航者的设备什么的,回头我跟你好好嘚瑟嘚瑟,”琥珀笑嘻嘻地说着,“先不谈我们了,你呢?你都看见什么了?夜女士跟你说什么了?咱们之后干什么去?”
    高文怔了怔,记忆中泛起一些碎片,接着他摇了摇头:“我恢复了一些过往的记忆,不过解释起来太多了,之后有机会再说吧。”
    “哦,那就有机会再说,”琥珀摆摆手,“那如果没别的事了,咱们得收拾收拾尽快返回国内,联盟那边还有不少事等着你处理呢,现在可是母星屏障计划的关键阶段”
    高文定了定神,轻轻点头,迈步跟上了已经转身走向营地方向的琥珀。
    混沌未明的天空覆盖着影影绰绰的巨城,层层叠叠的建筑与高塔在如影似雾的街巷中不断排列延伸,在漂浮着淡淡薄雾的街道上,风尘仆仆的旅行者正缓步来到一扇门前。
    破旧的长袍与兜帽遮挡了旅行者的面容,唯有那略显佝偻的身躯以及一双手上干瘪苍老的皮肤显示着这位造访城市的不速之客已经不再年轻,他在那扇门前驻足,抬头看到大门上方悬挂的美酒与餐刀的招牌,这才伸出手去推动那扇黑沉沉的木门。
    “吱呀”一声, 门扉应声而开, 黑沉沉的木门背后, 是一间正在营业的酒馆,长长的吧台正对着大门的方向,一名有着银白长发、皮肤苍白到令人不安、正在低头擦拭酒杯的少女在吧台后抬起头来, 她有着如肤色一般苍白的眼瞳,清秀却非人的面孔仿佛一尊没有上色的石膏雕塑, 她注视着门口的旅行者, 两秒钟后才微微点头, 略显冷淡的态度让她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个合格的酒吧招待。
    而在吧台附近,则是几套桌椅, 客人们正在那里饮酒闲谈,那一个个身影显得朦胧虚幻,起伏不定的黑色雾气勾勒着他们大致呈人形的躯体, 他们之间嗡嗡的交谈声模糊不清, 仿佛一群无形的云雾在交流着只有狂人才能知晓的密辛。。
    而在这些不定形的酒客之间又有两三名特殊的客人, 这两三人与吧台后的少女一样有着银白色的头发, 以及苍白到近乎石膏的皮肤——那些如云雾般不定形的酒客对门口出现的旅行者毫无反应,只有这几名有着银白头发与苍白皮肤的人抬起头来, 对旅行者点头致意。
    旅行者的兜帽也微微上下起伏了一下,随后他无视了那些云雾般怪异的“客人”,穿过几张桌子间的过道, 径直来到了那长长的吧台前。
    吧台后面的银发少女放下手中工作,拿起一个擦拭干净的酒杯, 转身倒了杯泛着灰白色泡沫的佳酿并放在旅行者面前:“您来的可真晚——这杯酒已经等您很久了。”
    旅行者有些迟疑地看着眼前的酒杯,几秒种后才将它拿了起来,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兜帽下响起:“抱歉,小姐, 我的记性不是很好,我不记得自己有约,我只是觉得自己要来这么个地方,就顺着感觉来了。我是错过了什么吗?”
    “您不记得?”银发少女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毛,但很快便微笑起来,这微笑也冲淡了她一开始那略有点冷淡的印象,“啊, 倒也正常,在漫长的旅行之后,人总是会忘记一些事情的看样子,您好像已经走过了很远很远的路?”
    “是的, 我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我都记不清自己已经走多久了,”旅行者笑了起来,端起酒杯,“这里的风景真不可思议,尤其是这座城,这座好像没有边际的城市,我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在这里面探索一辈子——啊,谢谢你的酒,小姐,这酒味道真不错。”
    “本店特产,酿酒的技术是我曾祖父传下来的,”银发少女微笑着说道,紧接着轻轻扬起头,指示着酒吧中的某个方向,“另外,如果您是打算在这座城中完成您这段旅途的话,或许可以去与那位谈谈,那位客人在寻找旅途中的伙伴,她已经在这里徘徊很长时间了。”
    苍老的旅行者抬起头,这才注意到酒吧角落原来还有一个位置,而一个同样将全身都笼罩在黑斗篷中的矮小身影则静静地坐在窗前,那扇窗外泛着诡异的朦胧雾气,街道上的风景在雾气中显得模糊一片,而那矮小的身影则仿佛与周围的阴影融为一体,在这客人不少的酒吧中维持着极其稀薄的存在感——如果不是招待员小姐可以提醒,他甚至都没发现那里坐着个人。
    几乎没怎么犹豫,苍老的旅行者便拿起自己那杯酒,向那个异样的角落迈步走去,他在那矮小的身影面前落座,后者的兜帽微微动了一下,注意力似乎落在了不速之客身上——兜帽的阴影仍然笼罩着其面容,但旅行者能感觉到对面传来的视线。
    “我听说你在找旅行路上的伙伴,”苍老的旅行者主动说道,“我是一个冒险家,刚到这座城市没多久,我也在找人一同上路你有什么目标么?”
    “我在等人,也可能是在找人,”矮小的身影开口了,“记不太清了,我只知道有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我和他走散了,我得尽快把他找回来。”
    “哦,那听上去很重要,”苍老的旅行者点点头,“你那位朋友有什么特征吗?或许我曾经是见过他的——别看我这样,我可走过了不少的地方,见过不少的人。”
    “他”矮小的身影认真思索了一下,慢慢开口答道,“我只记得他很高,走在前面的时候几乎像一堵墙一样可以挡住阳光,夏天的时候走在他的影子里会很凉快,他还会吓唬人,说要把人拍在墙上,但实际上他从来不用这种暴力手段,还有”
    矮小的身影停了下来,似乎是在努力整理模模糊糊的记忆,过了好几秒钟她才好像想起什么,语调微微上扬:“哦,我记起来了,他睡在棺材里”
    苍老的旅行者静止在椅子上,好像有点跟不上面前之人的思路,过了几秒钟他的声音才从兜帽下面传来:“听起来你这位朋友兴趣爱好很奇妙。”
    紧接着他停顿了两秒钟,又接着问道:“那你打算上哪找你这位朋友?你要怎么把他找出来?”
    那矮小的身影沉思了一下,随后伸手探向桌下,三两下竟从那下面摸出一把铲子来。
    “我得再把他挖出来。”
    矮小的身影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兴奋和决然,而在那兜帽所投下的阴影中,旅行者莫迪尔分明地看到了一双泛着微微光辉的琥珀色眸子。
    灰白色的天空覆盖着无垠沙漠,巍峨的王座伫立在沙海中心,光与影的主宰如山岳般坐在祂的王座上,自云雾深处俯瞰着祂的国,而那双眼睛目光所至之处,便是无垠沙海边缘的黑色巨城——那座巨城的规模如今已经扩大到几乎环绕整座神国,却仍然只是一片看似单薄的剪影,而在那剪影上方,则又可看到一道道流光自天空垂下,那些如极光一般的流光为这单调的世界带来了鲜明而惊人的色彩,看上去堪称壮美绝伦。
    在这暗影神国,有能力制造出“色彩”的从来都只有这国度的主宰,但凡事总有例外——来自锚点发生器的直接数据操作同样可以在这里注入“色彩”。
    “旅行者都已上路,”长久的注视之后,王座上的巍峨身影终于打破沉默,“锚点注入流程也已开始。”
    “真的有必要谨慎到这种程度么?而且你还要为此冒额外的风险,”王座前传来了大冒险家维尔德的声音,“锚点发生器是你的根基,而你现在允许一个外来者靠近这个根基,他的高权限可能会威胁到你的存在——如果他想,而且发现了该如何操作的话。”
    说到这,维尔德顿了顿,又补充道:“其实我觉得你的担忧只有很小的概率会发生虽然一位伟大君王发生‘神性转化’的可能性确实存在,但你也说过,他所施行的那些措施都是有效的,只要不出乱子,这一季文明从蒙昧到开化的过程就可以平稳度过。”
    “我不能赌这个概率,”天空传来了威严的声音,“因为这代价不仅仅是老粽子自己的安危,甚至不仅仅是这颗星球的未来——在成年过程中产生的新神与文明襁褓阶段产生的原始诸神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一旦赌输它的代价甚至可能会化作在星空间不断蔓延的灾难。”
    “在星空中不断蔓延的灾难?”维尔德的声音有些错愕。
    夜女士沉默下来,似乎是在斟酌有些话应不应该告诉眼前这位大冒险家,但很快她便似乎想通了什么,发出一声轻叹:“你觉得,众神可怕么?”
    “从凡人的视角看,当然可怕,”维尔德老老实实地回答,“强大到无可匹敌,疯狂后毁天灭地,而且会随着文明发展不断变强,等到神灾爆发的时候,往往已经强大到了可以瞬间毁灭整个文明——这几乎就是所有史诗故事里能描绘出的最大的灾难了。”
    “是啊,很可怕,但如此强大而可怕的众神也只不过是一颗星球上孕育出来的生灵罢了,”夜女士轻轻摇了摇头,“哪怕有再怎样毁天灭地的力量,也被困于重力,所有威能都局限在星球的山川河流与大气层间——这样可怕的众神,却并不懂群星间的奥秘,不懂恒星与行星的运行,不懂太空中的射线风暴,也不懂超光速航行和时空折跃场是什么东西,原因就是祂诞生在一个以‘母星’为边界的信息牢笼中间,祂所有的力量都注定无法跳出这个框架。”
    听着夜女士的话,维尔德似乎明白了什么:“您的意思是诞生在这个牢笼之外的神”
    “神明是众生思潮的投影,大冒险家先生,你注意到了么?在这个规则中,从来都没有局限过神明只能在星球范围内诞生——只不过是恰好诞生出神明的文明通常都处于原始阶段,都处于在地表匍匐的时期罢了,”夜女士嗓音低缓,“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一个文明已经挣脱了行星束缚,已经发展到可以在星海遨游,甚至能在成百上千颗行星上构筑殖民地的阶段,他们背后却又站着一个神明这个神明可以强大到哪种程度?”
    维尔德沉默不语,这惊悚的可能性让他难发一言。
    “迈向星空之后的文明几乎注定对思潮已经有了足够的了解,因此很难再诞生神明,可现在的洛伦正处在一个危险的临界点,”夜女士嗓音低沉,“它还没有彻底成年,因此它仍有孕育新神的几率,它很快就要迈向星空,因此它孕育出的神明将以星空为摇篮,并有空前强大的力量和近乎无尽的上限,而且由于诞生过程的特殊性,祂极有可能一成型就是疯的。”
    说到这,夜女士停顿下来,片刻后发出一声叹息:“在局势所迫下,洛伦文明是一路加速才走到今天,如今它就要跨过迈向星空的关键门槛,只要跨过这道门,原始诸神的‘神灾’便不再是它的威胁,自然、丰饶、商业、契约等等领域都会变成安全无害的普通学科,但和表面的辉煌成就比起来,这个文明的根基部分却远未完成蜕变,众生心中酝酿着新的敬畏与感恩,而高文文明的加速者,就在这个焦点上。
    “‘引领众生迈向星空之神’祂那朦朦胧胧的身影如今已经伫立在深海中最遥远的边境上了。”
    “这是起航者留下的警示?”维尔德终于打破了沉默。
    “这是他们在远征路上曾亲眼所见的炼狱,”夜女士说道,“而船团为此付出的代价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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