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什么……
    安德莎迎着罗塞塔?奥古斯都的目光,在这位帝国统治者的眼神中,她看到的是如深潭般的深邃和平静,这目光让她意识到,她今日来这里不是为了请罪,也不是为了辩解的,她来这里,是为帝国贡献价值的。
    罗塞塔静静地注视着安德莎。
    冬狼军团在这次边境较量中落了下风,所产生的外交压力,皇帝替他们抗了,将领们应作的经验总结,裴迪南公爵会和他们一起完成,至于此时此刻此地,年轻的狼将军应该做的,是告诉帝国的统治者,他应该如何加强他的军队,为下一次的较量做好准备。
    “第一,是通讯。”安德莎在短暂沉思后开口说道。
    “我们现有的通讯手段存在缺陷——塞西尔人的魔导军团正在带来一种新的战争形势,他们的远程攻击手段丰富且灵活,军队能在非常广阔的战场上做到相互配合以及快速反击,这意味着战场各个区域的变化速度和幅度会远超以往……
    “传讯塔的通讯距离很远,能做到跨越战场,但它需要固定的设施来维持大型法阵运转,只能充当要塞之间的联络手段;法师的传讯术灵活多变,但通讯距离不足两公里,根本无法满足接下来的战场规模,而且传讯术施法要求高,中阶法师数量稀少,掌握传讯术的法师基本上都是指挥官级别,不可能拿来在战场上当接力通讯的传令兵。
    “信号法师打出的魔光术是一种无法隐藏的通讯手段,虽然有用,但特殊情况下限制太大,我们就遇上了这样的‘特殊情况’……
    “第二,我们的指挥系统跟不上我们的军团结构,尤其是顾问学者的作用没有被完全发挥出来,他们应该有权参与战术制定,而不仅仅是提出建议,另外,顾问学者之间也没有有效的配合,具体在于……
    “第三,我们需要更新装备。陛下,虽然不想承认,但我们在装备方面正在落后于塞西尔人——超凡者军团确实很强大,但我们还有更多的普通士兵,塞西尔人的魔导武器可以决定普通人在战场上能发挥的价值,如果数量庞大的普通士兵在武器装备上全面落后于敌人,那么哪怕超凡者军团在局部战场上占据再大的优势,我们在总体战场上也会被塞西尔人压垮……
    “我的侦察部队和塞西尔的侦察兵打过多次交道,他们的侦察兵是普通人,却能够在较量中对抗我们的暗影斥候和侦查法师,这是个非常危险的信号……”
    “最后一点,也是最难控制的一点,是我们的‘思维方式’,或者说对战争的处理和理解……有局限。”
    安德莎在说到最后一点的时候明显语速放缓了许多,显然即便她已经提前整理过思绪,此刻要总结的也是一个表述起来颇为艰难的事物,罗塞塔?奥古斯都对此并未催促,只是很平静地看着这位年轻的将领,示意她大胆说下去。
    得到皇帝无声的鼓励,安德莎轻轻吸了口气,开始讲述这一次边境较量中提丰人最初,也是最大的跟头到底栽在了什么地方——
    “在一开始,塞西尔人其实毫无优势可言,当时的长风防线在冬狼军团面前可以说是不堪一击的,但他们硬是依靠一个欺骗战术拖了足足半个月,把劣势拖成了优势,而这个欺骗战术并不只是在战场上做做样子那么简单——在长达半个月的时间内,他们进行了虚假的军事调动,修建了虚假的阵地工事,甚至制造了虚假的商队,流出了虚假的物资情报,但他们所做的,还远不止这些。
    “在来这里的路上,我从祖父那里了解到了更多,塞西尔人甚至在整个东境制造出了虚假的战后氛围,还通过商业订单的变化来麻痹我们的皇家顾问,陛下,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在我们这里,战争就在战场上,但在塞西尔人眼中,正面战场只是战争的一环。
    “他们的市场,他们的宣传,他们正面的士兵,侧面的商人,甚至最下层的民众们,他们的所有行动都是战争的一部分,都是为了实现同一个目标而运转,这非常可怕,陛下。”
    安德莎说完了自己的想法,对面的罗塞塔?奥古斯都则陷入短暂的沉默中,十几秒种后,这位帝国统治者才皱着眉低声说道:“战争不只在战场上……你说的没错,安德莎。
    “我们被塞西尔人欺骗了一次,直到现在,仍然有一部分贵族议员认为那些塞西尔人的计谋仅仅是一个卑劣的‘骗术’,可事实不只是这样——塞西尔人不仅仅制造了一个谎言,他们是制造了一个全方位的幻象,从边境贸易的订单,到自身国内的宣传,再到前线上的军事调动,他们几乎是制造了一个无死角的‘幕布’,把我们完全包裹在里面,他们演什么,我们就只能看到什么,即便我们安插在东境的间谍冒死传出了那么多情报,他们传出来的情报也都是假的,这确实非常可怕,安德莎,非常可怕。
    “更可怕的是,我们现行的地方总督制度,做不到同样的事情。”
    罗塞塔静静说完,旁边的裴迪南公爵则看了安德莎一眼,老公爵的眼神中除了惊讶之外还有一丝欣慰。
    人总会犯错,温德尔家族的人也不例外,但安德莎至少没有让那些错误情绪影响到她作为狼将军的判断能力,或者从另一方面,正是因为她对旧安苏王国抱有某种执念,才会对塞西尔人的行动格外敏感,才会把那些看似分布在不同领域的行为联系起来,统统从敌对角度进行分析,并得出一般人未曾想过的结论。
    当然,除了这个原因之外,长期驻守边境、长期和长风要塞打交道也是她能总结出这些结论的重要因素之一。
    在这之后,罗塞塔又从安德莎口中了解了很多东西,不仅仅有边境地区的局势变化,还包括边境几个军团自身的运转情况以及边境贸易的进展,这个过程中,他还邀请温德尔家族的两任狼将军在他的会客厅中共进了午餐,直到巨日渐渐靠近天边的地平线,这场长谈才宣告结束。
    安德莎今天才从边境返回,虽然高阶超凡者的体质不惧这点疲惫,罗塞塔还是让她先回家休息,养精蓄锐以面对明天的贵族会议,裴迪南公爵则被留了下来继续商谈。
    “安德莎确实是个很敏锐的孩子,”等到房间中只剩下两人之后,罗塞塔才淡淡地说道,“她总能注意到表象之下的事物。”
    裴迪南低下头:“但她这次的莽撞也险些坏了大事,陛下。”
    “年轻的缺点可以依靠岁月来弥补,敏锐却是难以训练的,”罗塞塔平静地说道,“她提到了塞西尔人制造的这次‘假象’,而这其实是塞西尔帝国和我们之间在国家控制力上的差距,对这一点,你怎么看?”
    “……恕我直言,陛下,在我看来,最起码在现阶段,塞西尔帝国作为一个新生的国家,他们对国内半数以上地区的控制力并不比我们强,我们的地区长官制度已经推行了十年以上,而他们在不久前却还在依靠领主的誓约来维持国家完整,”裴迪南公爵很直接地说道,“但如果继续发展下去,他们在这方面超过我们是迟早的事。”
    说到这里,老公爵顿了顿,才继续说道:“而至于这一次,他们能在各个方面制造出如此大规模的骗局,与其说是体现出了控制力,倒不如说是体现出了他们掌握的宣传工具多么有效。
    “在圣灵平原战争刚刚结束一周后,关于塞西尔军团大获全胜、王权平稳交接的情报就通过报纸送到了他们东境所有的贵族领上。平民消息闭塞,对圣灵平原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报纸就成为了唯一的、可靠的消息来源,被当地贵族和商人争相传阅,于是……我们就信了他们报纸上的宣传。
    “陛下,提丰现在也有了报纸,但据我所知,它仅仅是上层富裕市民有资格阅读的东西,它本应该发挥出更大的作用,这份作用却被浪费了。
    “塞西尔人在这方面给我们上了一课,课程并不免费,所以我们更要好好学学。”
    罗塞塔大帝听完裴迪南的话,微微笑了一下:“确实如此,这次的课程可一点都不便宜……”
    一边说着,他一边走到了书桌后面:“是时候写一封给塞西尔皇帝的信了,他在新的订单中将纺织品的采购价下压了三成,现在让我们看看能不能用些笔墨把这笔学费减免一些。”
    裴迪南笑了起来:“很快,议会里就要有人觉得我们是在对塞西尔低头了。”
    罗塞塔回以一句提丰古老的谚语:“想要攀登山峰,总需低头赶路。”
    ……
    塞西尔帝国,圣灵平原东部地屈,索林堡周边。
    巨日已经渐渐下沉,仅余半面巨大的日轮流连在地平线上,那带有神秘木纹和辉煌光冕的光体向大地洒下橘红色的辉光,光芒在云层中弥漫开来,形成一片血色晚霞。
    云霞漫天,从东向西跨过整个天际,被战火所毁的索林堡旁,临时修筑的哨塔静静伫立在夕阳中,哨兵警惕地立在哨塔顶端,眺望着堡垒西侧那片平原的方向。
    战火焚烧的平原遍布弹坑,又有一道夹杂着焦痕和鲜艳花径的诡异条带从远方蔓延过来,擦着索林堡的边延伸向东,在索林堡周围,还可以看到另有数座哨塔耸立,相互照应,且有错落分布的营帐和简易房屋分布在哨塔周围,军用车辆和巡逻士兵在这一地区四处活动着,俨然一副正在严密监控的模样。
    哨兵活动了一下略有些发酸的脖子和肩膀,但视线仍然放在那片被严密监控起来的区域。
    他知道,那里就是那可怕的“人造之神”钻出来的地方,在那里有一道通往地下深处的巨大裂隙,其下方就是万物终亡会的黑暗巢穴,里面遍布着危险的机关陷阱和失控的魔法造物,士兵们清除了这附近游荡的晶簇巨人,却对那地下巢穴一筹莫展。
    上级现在没有多余的人手和精力来对付万物终亡会留下的黑暗巢穴,于是只能派人先封锁了这一地区,位于索林堡西侧城墙附近的哨塔,就是整个封锁线的一部分。
    到了定时汇报的时间,哨兵打开旁边的魔导终端,一边看着远处的平原一边说道:“指挥所,这里是一号哨塔,目标区域一切正……”
    哨兵突然停了下来,他紧紧盯着那道鲜花与焦痕之路的起点,语气一下子严肃起来:“等一下,有情况……”
    平原方向在传来动静,有大片大片的烟尘从裂隙的方向升腾起来,还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从烟尘中升起,附近的哨塔顶部次第亮起了红色闪烁的灯光,在营地内的士兵也迅速集结起来。
    魔导终端中传来指挥所的声音:“一号哨塔,回话,发生了什么?”
    “裂隙里有东西升上来了……”哨兵带着震惊,瞪着眼睛,“好像……好像是藤蔓……还是一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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