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夜行 作者:月关

    锦衣夜行第159部分阅读

    上的是吕宋的吕家,他们的商船已经出来了,目前不知是落到了太仓卫的控制之中,还是仍在茫茫大海上,苏颖一面派人注意着吕家惯走的航线,一面已着手打探双屿岛内的消息。

    此时,朝里已经有御使上本弹劾辅国公杨旭了。双屿海盗是杨旭主张招安的,如今双屿岛反了朝廷,还串通倭寇给沿海百姓造成这么大的伤害,追本溯源,杨旭难辞其咎。

    患难见真情,解缙没有忘记夏浔的救命之恩和举荐他为永乐皇帝写御极诏从而一步登天的恩惠,他率先发起反击,认为双屿卫造反,是由于待遇不公造成的,即便有责任也是浙东水师的责任,与辅国公无干。

    紧跟着郑赐一班尚书侍郎就跳出来跟都察院打嘴仗,为夏浔开脱,主张严厉制裁浙东水师,即便洛宇将功赎罪,这罪责也不应赖到辅国公头上。

    而五军都督府及浙东水师各路卫所在丘福的授意下,也纷纷上书抗辩,历数双屿卫自归随朝廷以来,如何对上司阳奉阴违如果与友军产生摩擦,他们匪性不除,早晚都反。两下里打嘴仗打得不亦乐乎。

    这时候最苦的就是黄真,黄御使好不容易焕发了事业上的第二春,结果名声刚打响,自己的大靠山就要垮台了,他即便想转换门庭投靠他人,此时也是没有可能的了。黄御使到家,灌了一宿的黄汤,把心一横,豁出去了,第二天一早他就红着双眼上了一本,力保杨旭,弹劾五军都督府及浙东水师。

    吴有道这一派系的御使们本来还在观望,一见解缙大学士与几位尚书都在力保杨旭,此时一向被人看不起的黄真御使居然也做了一回斗士,吴有道等人顿时勇气倍增,觉得事尚可为,马上也摇动笔杆子加入了混战。

    一时间,浙东危机搅动了各方面势力的参予。

    大皇子朱高炽二皇子朱高煦置身事外,似乎对此全不关心,但是分别隶属于他们的文官集团和武将集团却是赤膊上阵,打得不可开交。而都察院内部以陈瑛吴有道为首的两道也以夏浔为武器,开始互掐,争夺都察院的控制权。

    最好笑的就是蛰伏已久的袁泰,袁泰在洪武朝时因为收受贿礼被解缙弹劾,朱元璋免了他的职,建文朝时朱允炆一朝天子一朝臣,撤了吴有道,又把他提拔起来;等朱棣登基,又把监察衙门这个朝廷耳目朝廷喉舌交给了他的亲信陈瑛,吴有道因为有拥立之功,成为佥都御使,袁泰还是坐冷板凳。

    如今袁泰的老仇家解缙已经是当朝首辅大学士,袁泰根本就不可能再有出头之日了,可是眼见文臣武官掐得厉害,蛰伏已久的袁泰居然也跳了出来。解缙既然保杨旭,他自然是要抨击杨旭的,于是他站到了陈瑛一边。奈何陈瑛不大待见这位老上司,真让他回来了,怎么安排他

    所以,老袁只好孤军奋战。

    不管如何,这个舞台又有了他的一席之地,那就有了一种存在感,最可怕的是被所有人遗忘,那就真的没有出头之日了。

    朝中打得不可开交,表面上是为了双屿卫为了浙东战局的责任归属,实际目标却是杨旭,有人想保他拉拢他,有人想干掉他,让他在朝堂上彻底失去话语权。而从更长远的目标看,这场博弈的最终目标却是皇位的归属,是两位殿下之间的一场搏奕。

    在这个紧要关头,只有两个人始终保持着沉默。

    一个人就是风暴漩涡的核心:杨旭。

    另一个人,就是有权力判定这场博弈的胜负归属的皇帝:朱棣。

    并非没有人看出这其中的蹊跷,至少那位老谋深算的原兵部尚书现在的忠诚伯茹瑺是看出一点门道来了,所以老茹非常聪明地做了个瞎子聋子,在大半个朝廷都陷身其中掐群架的当口,茹大人一点都不掺和,他每天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比他的小孙子还乖巧。

    这个时候,在暗室四人组的运作下,一件可以决定这场混战胜负的重要证据送到了二皇子朱高煦的手上。太仓卫指挥纪文贺把吕宋商人吕明之的供词送给了浙东水师都指挥使洛宇,洛宇如获至宝,立即转送京城,同时让纪文贺立即把那吕宋商人解往京城作为人证。

    谨身殿,朱瞻基正站在朱棣大腿上,翘着小屁股把玩御案上的镇纸和玉狮子,不知道他在摆弄些什么,御案上的东西被他摆得乱七八糟,嘴里还念念有辞,好像是在玩打仗的游戏,而暖炉镇纸玉狮子一类的东西就被他当成了各路大军的统帅。

    朱棣扶着小孙子的屁股,笑吟吟地看着他玩,老婆不省心儿子不省心文武大臣还不省心,眼下也就看到这个可爱的小孙子,他脸上才能露出点笑模样了。

    “皇上,淇国公求见,有重要事情奏报”

    “哦叫他进来”

    朱棣把孙子抱回怀里,顺手摸了块点心给他:“瞻基,吃点心,要乖喔,皇爷爷做点事情。”

    “嗯”

    朱瞻基眉开眼笑,从爷爷手里接过点心,开心地吃起来。小孩子总是爱吃各种零食的,问题是父母偏又不许他吃太多零食,因此这美味即便对身娇肉贵的皇孙来说,也是极大的诱惑。

    “皇上,皇上,老臣刚刚得到重要消息”

    朱瞻基双手拿着点心,黑如点漆的眼睛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儿。

    丘福从怀里摸出一封奏章,递与木恩,对朱棣说道:“臣刚刚收到浙东水师洛宇送来的重要军情,此事干系重大,臣做不了主,只得急急来向皇上奏报”

    朱棣刚刚接过圣旨,朱瞻基就伸出小手去抓,朱棣忙压住孙子的小手,问道:“什么事,说来听听。”

    丘福一脸愤懑地道:“皇上,太仓卫指挥纪文贺接管双屿岛时,恰有一艘外国商船驶来,这商船是吕宋的商船,见商船为官兵所阻,那船主气势汹汹,说他与我朝辅国公杨旭关系密切,勒逼太仓卫立即放行。纪都司觉得事有蹊跷,把他扣下仔细盘问,方知方知”

    朱棣一蹙眉,不悦地道:“方知甚么,说”

    “是,方知杨旭勾结外国商船走私牟利那商船不经市舶司而通过双屿卫来贩卖货物,不但与杨旭关系密切,与双屿卫盗众关系也非同寻常。太仓卫仔细盘检许浒住处,还发现一本帐簿,内有交通杨旭,贿之重礼的证据。

    皇上,臣真是万万不敢置信,杨旭深受皇上器重,他位居国公,竟然私通外商,走私牟利双屿海盗暗通倭寇的事纵然他不知情,可他收受双屿海盗贿赂,必然投桃报李,为双屿海盗大开方便之门,浙东沿海百姓苦难如此深重,他难逃推波助澜之罪”

    朱瞻基听的不耐烦了,腰杆一挺就从朱棣身上往下滑:“皇爷爷,我要去找娘亲玩找皇奶奶玩。”

    “好好好,去吧去吧”

    朱棣把孙子放下,拍拍他的小屁股,叫人把孙子带往后宫,随即把脸一沉,吩咐道:“木恩”

    “奴婢在”

    “去都察院锦衣卫传旨,叫陈瑛和纪纲与你同往辅国公府质询杨旭,若是杨旭无言辩驳,押入诏狱待参”

    木恩怵然一惊,连忙躬身道:“婢婢领旨”

    朱瞻基蹦蹦跳跳回到坤宁宫,就见母妃张氏和皇后徐娘娘郡主徐茗儿正在闲谈叙话。朱瞻基立即跑过去,扯住徐茗儿的衣襟,眉开眼笑地道:“姨奶奶,带我去帝后苑捉迷藏”

    “好好好,咱们去捉迷藏。”

    徐茗儿笑着答应,牵起了朱瞻基的小手,徐皇后对儿媳妇笑道:“我这妹子,从来都招小孩子喜欢”

    徐茗儿牵着朱瞻基的小手,遛遛达达地来到御花园,见左右没人,便悄声问道:“瞻基,今天在皇爷爷那儿,又听到什么好玩的事情呀,快说给姨奶奶听听。”

    朱瞻基伸出一只小手:“老规矩,先给糖”

    徐茗儿玉掌一翻,一块紫玛瑙似的胶牙糖便出现在掌心,朱瞻基一把抢过塞进嘴里,然后含糊不清地道:“方才呀,我在皇爷爷那玩,跑来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儿,他说”

    第484章 巧安排

    茗儿近来往皇宫里跑得比较勤。

    她本来的目的,是想试试姐姐的口风。

    这时代没有女孩儿自己给自己做主张罗婚事的,她的长兄被禁足家中思过,这终身必须得长姐点头,这个时代就是这样。可是紧跟着就发生了双屿岛勾结倭寇事件,茗儿知道这对夏浔意味着什么,儿女私情暂且抛在一边,就关心起这事儿来。

    可是,她的姐姐姐夫没有一个平庸之辈,哪怕是旁敲侧击,一次两次或许人家不往心里去,时间长了也难免起疑心。恰恰朱高炽夫妻俩每日风雨不辍,要领着儿子入宫向父皇母后问安的。朱高炽身体不好,未必每天都来,可是他的宝贝儿子朱瞻基却是每天都来,而且在徐娘娘的授意下,总要安排他谨心殿陪陪皇上。

    徐娘娘这么做,是因为丈夫最疼这个孙子,一来是想让孙子帮丈夫舒缓一下情绪,二来也是用孙子的感情分,帮自己那个在严父面前太过于木讷老实,时常受到训斥的长子拉近与丈夫的关系。世子妃张氏知道丈夫和皇上的关系比较紧张,对此当然乐见其成。

    朱瞻基小小年纪,身在皇家,就得担负起这样重要的政治任务了。茗儿每日去姐姐处盘桓,灵机一动,便也常从朱瞻基那儿打听些他在谨身殿听到的消息。小家伙已经五岁了,基本的事情是能说明白的,只是他平时只顾贪玩,懒得去记这些事,如今受了他极喜欢的姨奶奶的关照,自然就要竖起两只耳朵来了。

    朱瞻基说的虽然不是十分清楚,但是基本的意思已经表达出来了,茗儿闻言脸色大变,恨不得插翅飞到辅国公府,把这个要命的消息告诉他,叫他早做准备。当下,茗儿也顾不得陪朱瞻基捉迷藏了,又给了他两块糖,哄得朱瞻基眉开眼笑,茗儿就和姐姐告辞,急急出宫去了。

    茗儿进宫,是乘车轿来的,一出宫门,她便要一个侍卫让出马来,飞马急奔辅国公府。

    “旭哥哥,你快想办法呀”

    茗儿把她打听的消息匆匆告诉夏浔,夏浔听说吕宋商人吕明之被抓住,而且糊里糊涂的被诱供,说出自己是他的保护人,而军方随之便炮制出更多证据,意欲置他为死地的时候,确实怵然一惊,可是他反复思量了一会儿,却又沉稳下来。

    阴谋与阳谋的不同之处就在于,阳谋只能拼实力,容不得半点虚假。而阴谋,最大的特点就是阴,它是无法摆到台面上来的,任你吹得天花乱坠无所不能,一旦被人揭破,就像猪尿泡一样地可以轻易被戳破。丘福这一招是狠,既然已经知道了,那就不用畏惧了。

    茗儿见他没甚么反应,可真的急了,夏浔见她如此情急,心中颇为感动。其实,这几天在搜罗对头证据的时候,他也为自己做了些安排,未虑胜,先虑败,不能不做防备。如果没有茗儿报信,他相信也能熬过来,只不过那过程就要曲折许多,中间少不了要吃些苦头,而现在么

    他握住茗儿的声,柔声安慰道:“别着急,急不是办法,咱不能自乱阵脚。”

    他想了想,又道:“你等我一下,我出去一趟。”

    茗儿松了口气,知道他已经有了对策,这是要去安排部署一番,便乖巧地点头,自在椅上坐了。

    夏浔走出书房,就这一变化对自己的安排进行了调整,匆匆吩咐了心腹一番,让他立即去办,随即正要返回书房,听说小郡主来找夏浔的梓祺和谢谢便从后院赶了过来。

    近来朝廷上的风风雨雨,她们也知道一些,更知道自己的丈夫,现在已处在风雨的中心,地位飘摇不定。一听说小郡主来了,马上想到可能有了什么重大消息。官场上,有些事情官员们不宜直接出面接触时,本就要通过家眷迂回转达的,谢谢对这惯例并不陌生。

    二人赶到前院,正碰到吩咐了心腹家人离去,刚刚回转的夏浔,二人赶紧迎上前去,梓祺忧心忡忡地道:“相公,郡主走了么她送来了什么消息,可是对相公不利”

    夏浔不愿她们担心,本欲轻描淡写地搪塞过去,可是话到嘴角突然又咽了回去。眼下搪塞过去容易,一会儿陈瑛纪纲就要到了,那时又如何能瞒得了她们,还不如交待仔细,才能让她们放心。再者,说明其中凶险之处,于将来也有莫大的好处。

    他若迎娶茗儿进门,阻力来自外边,家里虽无阻力,却是有压力的。这压力不是他的压力,而是梓祺和谢谢的压力。茗儿身份高贵,又比她们年轻,一旦进门,失宠的压力就有可能转变成敌意,虽然他有把握镇得住自己的后宅,却也不喜欢自己的女人表面上一团和气,背地里勾心斗角。

    她们都是好女孩儿,一旦因为这些事儿消磨了灵气,整日里小家子气的斗来斗去,那就无趣的很了。梓祺和谢谢苏颖关系亲密,相处和睦,那是有原因的,曾经同生共死,共同扶助支持同一个男人,夏浔又注意与几位爱妻相处的关系,这才保证了一家和气,而茗儿

    一个很亲近的小团体,突然闯进一个庞然大物,那结果可想而知,而眼下却是一个极好的契机

    和睦的家庭不是想出来的,而是处出来的,相处是需要技巧的。梓祺大大冽冽,有些男孩子气;谢谢聪慧机敏,温柔识大体;而茗儿是什么出身,那样的家庭出来的女孩,只要别人不对她抱有敌意,绝对有大妇风范,可以维护好全家人的关系。

    眼下,只需要一个让她们互相亲近,不致于因为担心戒备而走上对立的机会。那么把实情相告,就有益无害了。

    于是,夏浔对梓祺坦言道:“情况很不妙,皇上知道了咱们与外国商船走私货物的事,我的对头趁机捏造了更多的罪证。如果我安坐家中,对此一无所知的话,恐怕我们这一世夫妻,做到今天也就缘尽了。”

    “什么”

    虽听他说“如果”,似乎还有回旋的余地,梓祺的俏脸还是刷地一下变得惨白。

    夏浔握住谢谢的手,唏嘘道:“如果那样,我们未出世的孩子,连他亲生父亲的面都要见不到了。”

    谢谢经历过许多大事,虽不通武艺,遇事却比梓祺镇定的多,饶是如此,心也慌了,急忙问道:“那现在有办法了么”

    夏浔缓缓地点了点头,吁出一口气道:“幸好,小郡主听到了风声,提前赶来告诉了我。我已经派人预作防范了,眼下还不能说转危为安,不过当无大碍了。”

    谢谢吁了口气,反握住夏浔的手道:“相公安心应对,莫要乱了自家阵脚。无论如何,我和梓祺都在这里等着你,如果需要我们去做的事,相公不要犹豫,事关重大,有些事,自家人去做,才无后患。”

    梓祺握紧拳头道:“不错相公不要怕,任他风浪再大,咱都不怕谢谢已怀了相公的骨肉,我马上就送她走,我在京里看着,如果他们真要对相公不利,梓祺豁出这条命去,也要护了相公离开”

    夏浔欣慰地拉住两位爱妻的手,骤闻大难,两位娇妻没有一个哭哭啼啼地做小儿女姿态,反而竭力为他排忧解难,这是他夏浔的福气啊

    夏浔道:“你们不用担心,不会有事的。皇上马上就要下旨诘问,我虽有了应对之策,但是一些事需要再做准备,所以现在还不是说出来的时候。因此,我会被抓进大牢,你们切莫因此慌张”

    “什么相公还要坐牢”

    夏浔微笑道:“咱们是有退路的人,我会一条道儿走到黑没有把握,相公会不安排你们离开吗对君子,我以君子之道待之对小人,我以小人之道待之他们玩阴的,我也会你别担心”

    谢谢拉住要暴走的梓祺道:“梓祺,就让相公安心做事吧。咱们不能动不动就想着逃,有人不想让咱们过好日子,咱们就得不让他好过相公既然说有了应对之策,咱们就听相公的。”

    她用柔柔的目光望着夏浔,柔柔地道:“能骗得我这纵横江湖的女贼死心踏地的跟了他,怎么可以被这么点儿事难住”

    夏浔拥抱了她一下,说道:“郡主还在书房,我去交待两句。”

    这时肖管事匆匆赶来,说道:“老爷,宫里那位木公公和两位大人到了前院了。”

    夏浔忙道:“你去迎着,我马上就到”说完返身便奔了书房。

    “茗儿,我已安排好了,你不用担心。纪纲陈瑛已经到了,我让梓祺谢谢送你从角门儿离开”

    “好”

    茗儿也知道这时不是问东问西的时候,爽快地答应一声,便随他走了出去。

    夏浔让谢谢和梓祺陪着茗儿从角门离开,自向前厅迎去。

    谢谢和梓祺陪着茗儿到了角门,谢谢突然唤住了茗儿:“郡主”

    茗儿回过身,就见谢谢将裙袂一按,翩然跪了下去:“郡主,救我夫君性命之恩,谢雨霏终生不忘”

    梓祺被她一言提醒,满怀感激也要跪下,茗儿慌了,连忙拦住梓祺,拉起谢谢,诚恳地道:“两位姐姐,何必这般见外呢,我我咳,我一向很敬重辅国公的为人,安能坐视他被j人所害呢”

    这句话儿说完,小丫头脸都红了。

    她发觉,骗人真不是个容易活儿

    第485章 云谲风诡

    前厅,陈瑛纪纲木恩,一溜儿坐在椅上,正襟危坐。

    一人面前一杯茶,雾气袅袅,映得三人跟三清道君似的。

    茶,谁也没动。三人之中,只有陈瑛面对夏浔时毫无心理障碍,即便如此,眼见纪纲和木恩的模样,陈瑛也摆不出抓捕其他官员时那种嚣张气焰。

    夏浔穿着一身布衣,从屏风后面从容地走出来。夏浔未穿公服,免得被人剥了,像那考功司郎中吴笔一样,穿身小衣狼狈不堪,他还有心思想到这一点,还真是够沉得住气。

    夏浔一出现,纪纲和木恩便霍地站了起来,坐在中间的陈瑛左右看看,忙也随之站起。夏浔笑容可掬地道:“坐,坐,不是外人,三位不用客气,今儿这么有空,你们三位凑到一块儿来了”

    木恩和纪纲听了,脸上便有些尴尬,陈瑛见状,只好自己来当恶人,咳嗽一声道:“辅国公,皇上有话,着我三人来问你。”

    “哦”

    夏浔赶紧上前两步,掸掸衣襟,双手一叉,欠了腰身,恭谨地道:“请皇上垂询。”

    陈瑛左右看看,见纪纲和陈瑛直挺挺地站在那儿,只好继续问道:“皇上口谕:杨旭,俺来问你,今有吕宋走私商人,为我水师所获,这商人言称与你有些瓜葛,乃是受你庇护,可有此事”

    夏浔沉默片刻,躬身道:“回皇上,确有此事”

    陈瑛一诧,也没想到夏浔这般爽快承认,定一定神,又问:“杨旭,俺来问你,太仓卫官兵从双屿缴获大量财物,内有帐簿,其中多列多笔,著明乃是送于你的财物,可有此事”

    夏浔躬身道:“臣微末之时,便与双屿群豪结下交情,双屿岛又是臣一力谏议,奉旨招安的。故而臣与双屿卫诸人关系确实亲密,双屿岛人也确曾送过臣一些礼物。只是皇上问话,并未说明这帐簿上所记载的都是甚么名目,故而臣只能说,确曾收受过双屿岛馈赠的礼物,至于是否便是这本帐簿中所载,臣不敢确认。”

    陈瑛咳嗽一声,又问:“那么,对包庇吕宋商人走私避锐,以权谋私的罪名,你可承认么”

    纪纲和木恩都瞬也不瞬地盯着夏浔,夏浔淡淡地道:“臣,就算是有罪吧”

    陈瑛眉头一挑,问道:“何谓就算有罪”

    夏浔道:“内涉个人私隐,实是不宜公开,臣只能说与皇上知道。”

    陈瑛道:“本官就是奉旨问话”

    夏浔道:“陈御使,法不传六耳”

    陈瑛眉头一蹙,点拨道:“辅国公,事无不可对人言”

    夏浔叹了口气,摇头道:“陈御使,可与言者无二三”

    陈瑛动了动眉毛,长吸一口气道:“国公若是这么说,下官就别无选择了皇上口谕,杨旭不能辩驳奏对的话,着即拿下,押赴诏狱听参”

    夏浔听了,伸出双手,对纪纲笑道:“可要上枷”

    纪纲干笑道:“国公是待参之身,尚未定罪,无需戴枷。”

    夏浔若无其事地道:“如此,咱们走吧。”

    陈瑛没想到事儿办得这么顺利,松了口气道:“国公爷,我等也是奉旨办差,得罪之处,还请海涵。请”

    夏浔举步就朝外走,陈瑛等人跟在后边还得加快了步伐才能跟上,陈瑛好像跟班儿似的颠着脚小跑了一阵,忽然觉得有些古怪,到底古怪在那儿,却又想不明白。

    直到出了杨府,让夏浔上了一辆有遮棚的简陋牛车,陈瑛才反应过来,他要是去谁府上抓人,那老婆孩子抱着男人大腿连哭带嚎,惨不忍睹。被抓的官儿也要含泪凝噎,叮嘱再三,甚至交待好后来,杨旭这也太风平浪静了吧他那两位夫人呢

    想是这么想,他可不敢问,总不能问问夏浔:“喂,你被抓起来了,你家娘子怎么不跟出来哭送一番呐”那不是吃饱了撑的么,陈瑛满腹疑窦地爬上马去。

    后边,木恩落后一步,假意检查囚车,撩开帘子往里打量,俟纪纲和陈瑛扳鞍上马,便对夏浔匆匆低语道:“国公爷,事情紧急,前后有人跟着,奴婢实在来不及给您送个口讯儿。”

    夏浔向他颔首微笑道:“公公有心了,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无妨的”

    木恩精神一振,忙道:“奴婢也是奉旨问话的人,国公若有委曲,可须奴婢报与皇上”

    夏浔摇摇头:“除非皇上亲自问话,否则,纵然刀枪加颈,杨旭无话可说”

    这时,陈瑛已在马上坐定,扭头一看,木恩撩着帘子上看下看,好像还在检查囚车的牢固度,便扬声道:“木公公,上马吧,国公爷还能一走了之不成”

    夏浔在车中朝木恩点点头,木恩便放下帘子,转身走向自己的坐骑。

    峰回路转。

    虽然在真相大白之前,朱棣有意地压制事态的发展,可是在有心人的传播之下,辅国公杨旭入狱以及入狱的理由还是迅速在朝野间流传开来,一时间,保杨旭的人全体哑声了。

    就连丝毫不抱其他目的的内阁首辅解缙和已经决定一条道走到黑的御使黄真也哑口无言。如果罪名属实,谁还保得了杨旭万一他不只是走私索贿,甚尔对双屿卫私通倭寇的事也有耳闻,恐怕杀头的罪过都有了,神仙也救不得他性命了。

    这时,朱高煦一派扬眉吐气,五军都督府也重新抬起头来,都察院里,陈瑛派获得了压倒性的胜利,陈御使又习惯性地加夜班了,他带着一班人废寝忘食地准备着整治杨旭的材料。而五军都督府也匆忙地做着准备,许浒任聚鹰就要押解进京了,得准备审讯以及相关证据的搜集整理。此前准备的人证物证,有些甚么疏漏破绽,也正好趁此机会一一补全。

    “被造反”的许浒任聚鹰被押到京城了,各方面势力的注意力暂时又从杨旭身上转移到了他们的身上,毕竟他们才是一切的根源,只不过,没有人认为他们还能翻案了,大家所要等着,仅仅是一个确定的结果罢了。

    “有什么事,非得见了朕才能说”

    朱棣刚刚听到夏浔的要求时,气就不打一处来,愤然挥手道:“恃功自傲见了朕,要以几番救命之恩求俺赦免么公是公,私是私,他的功劳,俺已经以世袭国公的爵位还报了贪脏枉法,纵兵为匪,害俺万千百姓猪狗般被人屠戮,俺饶得了他,国法饶不了他”

    朱棣指向陈瑛和纪纲:“你们,会同五军都督府,速速查明双屿卫通倭一案。”

    杨旭既然关进诏狱,那就是皇帝要亲自过问的案子了,锦衣卫是有权越过都察院刑部大理寺这三司独自司法的,所以朱棣又单独转向纪纲,吩咐道:“你那边,把杨旭的案子给我查个清清楚楚朕不是恩将仇报之人,死,也要叫他死个心服口服”

    “臣遵旨”

    坤宁宫里,朱高炽和张氏带着儿子正来给母后问安。张氏带着儿子在大殿玩耍,而朱高炽则和母亲到了侧殿。

    徐皇后严肃地道:“高炽,这时还想救杨旭,殊为不智。你知道涉入过深的话,恐怕连你也要受到牵累。那杨旭自己已认了罪,我们还能说什么”

    朱高炽道:“母后,双屿之事,还没有查个水落石出,而杨旭已然关进诏狱,而诏狱这种地方儿臣担心,会出现屈打成招的事来。母后,杨旭曾数次救我全家性命,于父皇的千秋大业,更有莫大功劳。以儿臣想来,就算杨旭身居高位后有些骄横放纵,想来也不过是走私几船货物,谋些蝇头小利,纵容双屿卫官兵勾结倭寇,犯边掳掠的事是绝不可能的,咱一家都受过他活命之恩,法理不外乎人情,儿臣岂能袖手旁观,坐视不理”

    徐皇后叹了口气道:“你这孩子,仁厚是好事,不过再说,后宫不得干政,娘不便对你父皇开口啊,你父皇虽不会怪我,可是此例一破,贻害无穷”

    朱高炽道:“母后,儿臣总觉得,其中必有隐情。儿臣听说,陈瑛纪纲奉旨问话时,杨旭曾言自有苦衷,但是只能对父皇一人言明。而父皇正在气头上,只以为杨旭要挟恩救赦,故而坚持不见。母后,你也知道父皇脾气,一旦决定了的事,九牛不回。母后不宜干政,儿臣自然明白,那么,只劝父皇见见杨旭,全了故人之意,这个理由如何呢母后不必直接影响父皇的决定,只要给杨旭一个机会,如果他确有冤屈,必然向父皇申诉”

    徐皇后沉吟片刻,轻轻叹了口气:“杨旭与我家有恩,娘亲如何不记得只是私恩再重,不没公法呀。也罢,娘就破例一回,劝劝你爹。”

    朱高炽欣喜不已,连忙躬身一揖道:“儿臣谢过母后”

    第486章 下不为例

    一处房间,只有一处裱糊着白纸的窗户,窗上贴着福字和窗花,过年的气氛还没有完全消去。

    阳光正照在窗户上,透过窗纸再映进室内,光线柔和了许多。一张简陋的木床,床上放着被褥,床前不远有一张方桌,方桌上摆着一张棋盘,旁边还有猪头肉卤豆府炒黄豆等几样下酒的小菜,一边一只细瓷杯子,杯里盛着清澈的酒液。

    桌子两边各坐了一人,右边那个是纪纲,他趴在棋盘上端详了半天,兴冲冲地拿起一枚小卒,推过了界河,喊道:“拱卒国公,我这一步可是暗伏杀机呀”

    桌子对面,正是夏浔,夏浔微微一笑,拈起马来后撤了一步,说道:“跳马”

    “呀国公不吃我的卒子”

    夏浔道:“忍得忍上忍,方成丨人上人。一枚小卒,何须计较”

    “嗯”

    纪纲听了疑心顿起,左看右看,看了半天,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哟嗬我明白了,国公是想双鬼拍门,然后给我来个铁门闩呀,哈哈,不上当不上当,我才不上当”说罢舍了那小卒,支起了士。

    这是诏狱里牢头儿住的地方,里边再怎么收拾,总有一股血腥气,所以,纪纲就把夏浔安排在这儿了,如果有人来提审或询问,再把夏浔请回牢房,平时就住这儿,纪纲有事没事的就跑来跟他下下棋,喝喝酒,消磨时间。

    纪纲得意地喝了口酒,眼皮一撩,瞟着夏浔,指着棋盘道:“国公,这棋盘上的局势,对你可很不利啊国公如果还有什么杀手锏,该拿出来了”

    夏浔摇摇头:“时辰未到”

    纪纲目光一闪,脱口问道:“哦,那国公以为什么时候才是合适的机会呢”

    夏浔点点棋盘,说道:“今日这盘棋走到这一步,你是大开大阖,弃守全攻之势啊”

    “不错”

    “我呢,则是寓守为攻,后发制人。这样的话,我就得从容部署,先把自己这边安排的风雨不露,等你的车马炮全都过了河,再一一绞杀”

    纪纲微笑道:“呵呵,卑职既然已经知道了,国公就不怕卑职弃攻为守,全面回防么”

    夏浔道:“棋已走到这一步,你还有退路么”

    纪纲看了看棋盘上的局势,苦笑道:“不错,陷得太深了,我这盘棋,现在只能像我这颗过河卒子,有进无退,杀个鱼死网破了。”

    夏浔坐直了身子,逼视着纪纲,突然说道:“老纪,你到底是哪一面的”

    纪纲脸上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反问道:“国公何出此言”

    夏浔摇摇头道:“你不说,我也猜得出来山头一共只有两个,你不是这座山上的,自然就是另一座山上的。只不过,我此前是真没看出来,你会选择这棵大树”

    纪纲嘿嘿地笑了两声,说道:“人人都觉得理所当然的,未必就是适合你的。那座山上狮虎成群,不缺我一个。这座山上都是锦鸡仙鹤,我就奇货可居了,国公觉得呢”

    夏浔想了想,摇头苦笑道:“以前,我看轻了你”

    纪纲哈哈一笑,说道:“卑职这可是跟国公爷您学的,烧冷灶富贵险中求嘛”

    说到这里,他神情一肃,正容说道:“国公,树大招风,你想静,风不止啊置身事外,对你已是绝不可能了,此时此地,你还不能决定依靠哪一方么”

    夏浔瞟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纪纲又道:“小郡主的婚事三番两次被人破坏,这是那位爷送给国公的一份大礼。美人配英雄,也只有国公您这样的人物,才配得上这样的女子,那位爷这份苦心,国公就不领情么”

    “哦这么说,那些事是出自你的手笔了”

    夏浔的眼睛微微眯起来:“他怎么知道此事的”

    纪纲微笑道:“隔墙有耳啊国公,定国公府,花园相会,你们那番对话,恰被他看在眼里。呵呵,他倒不是有意偷听,正要去方便一下,不小心听到了而已。”

    夏浔缓缓吁了口气,说道:“现在我已身陷囹圄,还有招揽的意义么或者说,你早知道我留有后手”

    “没有”

    纪纲断然道:“本来,我们也以为国公这一回在劫难逃那位爷已打算发动自己的力量,将事情全部推到许浒等人身上,舍卒保帅,摘清国公,救你出险。国公,别看现在他们似乎已经拥有了一面倒的优势,那位爷手头掌握的力量也不小,再有我这个内j呵呵,一定能够成功”

    夏浔唔了一声。

    纪纲又道:“那位爷一定要保您,并非全是看中了您的本事,而是知恩图报,不想有朝一日与你兵戎相见。当然,也是因为不肯小觑了国公您的本事,有本事的人,就算一时失意,总也有发挥的机会。他看得很长远,而不是眼前之得失。”

    “那么你怎么知道,我留有后手的”

    纪纲苦起脸来,抱怨道:“国公,您也太小瞧纪纲了吧跟了您这么久,纪纲再蠢,也该学到点本事吧从您入狱前后种种,再加上呵呵,卑职还特意注意了一下您家里的情况,国公莫怪,纪纲可没有窥人隐私的习惯,只是注意一些蛛丝马迹罢了,由此如果还不能有所判断,那真是有负国公的栽培了。”

    他又反问道:“那么,国公又是几时发现,纪纲并非那一路人呢”

    夏浔微微一笑,说道:“不是太久,也在入狱前后,呵呵,内中缘由,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纪纲见他不说,却也不再追问,只是肃然道:“那么,国公对纪纲所说的话,可有决断了么”

    夏浔微微抬起眼睛,直视着他,轻轻问道:“如果我还是不肯呢”

    纪纲严肃地道:“纪纲接到的命令是,如果国公不肯投靠,仍旧全力帮国公解困,至于有没有其它的打算,纪纲确实不知。不过,在纪纲想来,哪怕不是为了国公,他也有理由这么做。”

    这倒是公允之论,夏浔不禁点了点头。

    纪纲便望着夏浔,殷切地道:“那么,国公可以给卑职一个明确的答复了么”

    夏浔道:“小智者借物,中智者借钱,大智者借人,你看我像不像个蠢人呢”

    纪纲哈哈大笑,弃子而起,向夏浔长长一揖。

    这时,一个狱卒匆匆推门进来,急道:“大人,南镇刘大人,执意要进诏狱,小人阻挡不住

    锦衣夜行第159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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