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尽甘来 作者:大毛

    双子星(七)

    今年冬天,第一场雪迟迟不下,好像一直在等待着什么,这几天一直都是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勇子推着轮椅,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18岁的欧阳凰麟一手牢牢握着轮椅的扶手,试图稳住被跌得东倒西歪的身子,另一手紧紧抓住脖子上挂着的一方玉佩,上好的和田玉,泛着柔润的光泽,一面刻着双子星的符号,另一面刻着两个刚劲有力的大字——“凤麒”。

    越往山上走,冷风倒灌,冻得勇子瑟瑟发抖,轮椅上的欧阳凰麟却恍若未觉,即使双唇干得裂,脸色冻得发紫,嘴角的微笑依然不改,只是无神的一双星目透着寂寞。

    “公子,到崖顶了。”勇子恭恭敬敬地低头禀报,他服侍公子近一年多的时间,虽然公子双目失明,但是,没有人敢轻易直视,明明茫然的双眸,仿佛能看透一切,那种洞悉的敏锐令人心生畏惧。

    “勇子,记得叫我‘大公子’,欧阳家有两位公子,知道吗?”欧阳凰麟微微侧头,对着勇子的方向,皱眉吩咐道。

    “是,大公子,勇子记住了。”勇子赶紧更正,公子什么都好,学问在整个书院里都是数一数二的,如果不是身有残疾,到京城拿下一个状元只怕也如探囊取物一般。格也好,平时即使他笨手笨脚,没照顾好公子的身体,公子也不会责骂,更不会打罚,最多温言温语地提点几句,末了,还总是因为自己残疾而带来的麻烦,跟他一个仆人道歉,令他受宠若惊。

    唯独对二公子念念不忘,称呼上要仆人叫自己“大公子”,用膳时要仆人多摆上一副碗筷,夜里不休息,整宿着脖子上的那方玉佩,白天只要没有正事,整日呆在崖顶上迎风对饮。

    听书院其他仆人说,公子的眼睛就是因为悲伤过度生生哭瞎的,本来以公子的高明医术是有希望治愈的,可是,公子却丝毫没有顾忌,任由身子的情形每况愈下,酗酒、失眠、劳累过度,风寒几乎就是家常便饭,瘫痪的双腿细瘦的可怜,还折了好几道弯。去年冬天他刚来的时候,公子因为得了严重的风痹之症,几乎整个冬天都没能坐起来,好不容易今天春夏调养得好些了,如今秋末冬初,公子又执意要上崖。唉,作孽啊!

    “嗯,以后要记住了。”欧阳凰麟转过头去,无焦的双眸遥对着飘渺的虚空,随意地摆了摆手,“先下去吧,晚膳前来接我就好,别让父亲和母亲着急。”

    “是,大公子。”勇子知道自己劝不住,公子认准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更何况这是二公子的忌日,于是答应了一声,准备退下。

    欧阳凰麟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句:“勇子,酒菜都没问题吧?”

    “大公子放心,酒菜都是按照您的吩咐,小的亲自到绛县的三元酒楼亲自定的,都是二公子最喜欢的菜式。”公子都交待了不下十遍了,那个三元酒楼是二公子常去的,听说两人13岁的生辰还是一起在那里度过的。

    欧阳凰麟点了点头,多嘱咐了一句:“谢谢你,勇子,辛苦了,下山小心些。”

    “大公子客气,小的告退。”唉,公子啊,您关心身边的每一个人,甚至连仆人都轻视,可是,什么时候,您能关心一下自己呢?勇子摇了摇头,叹息着退下了。

    待勇子的脚步声远去,欧阳凰麟一下子掀掉裹住双腿的厚毯,索着一一解开缠绑在腰上和腿上的布带,然后双手按着轮椅的扶手,直直地挺起身,猛地使劲,硬是站了起来。不过一个弹指的工夫,整个人又软软地栽倒在地,重重地磕在被冻得僵硬的山路上。

    腰部以下就像一个无底洞,什么知觉都没有了,可是,腰部以上到头顶,所有存在感知的地方大声叫嚣着,强烈抗议着,欧阳凰麟好一阵子才缓过劲来,双手撑着身子,面向悬崖的方向,自嘲道:“凤麒,看到了吗?哥哥还是这么没用,废物一个。”

    索着找到轮椅侧面的暗格,冻得僵紫的手指,抖着并不灵活,抽出事先准备好的食盒,欧阳凰麟往悬崖爬去,自己爬一点,停下,到食盒推进一点,再停下,自己再往前爬,就这样循环往复。

    离崖边还有三尺距离的时候,欧阳凰麟触到了一块大理石碑,然后打开食盒,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将食盒里的菜肴一一端出来,一手端菜,一手准位置,四道菜、一碗汤、一壶酒,两副碗筷和酒盅,这些都弄好的时候,菜早就已经凉透了,汤在搬运的过程中洒了一多半,只有酒,因为壶盖盖得紧,什么事也没有。

    欧阳凰麟即使不用看,也猜得到墓碑前又被自己弄得一塌糊涂,于是,直接拿起酒壶,拍开酒盖,冲着墓碑一举,沙哑着嗓子,吼着:“凤麒,哥哥又来陪你吃酒了,咱们兄弟,干杯!”然后仰脖灌下,失明的双眼掌握不到距离,一下子,酒浇了他满脸满脖都是。

    欧阳凰麟灌了一口,还不忘往空中挥了一道送给凤麒,入喉的烈酒火辣辣的,烧得心像是着了火一样。不一会儿的工夫,欧阳凰麟整个人已经无力地靠着冷硬的墓碑,头顶着,颤抖着手着墓碑上他亲手刻下的字迹。

    “凤麒啊,为什么?要这样傻!凤麒不在了,哥哥怎么会幸福呢?凤麒看到了吧?现在哥哥这幅不人不鬼的样子,一点都不好,不是吗?凤麒啊,回来好不好?回到哥哥的身边吧,只有凤麒在的地方,哥哥才是最幸福的……”欧阳凰麟的双眼已经干枯得流不出任何泪水,眼无泪,心有血。

    “凤麒!你这个混蛋!为什么要丢下哥哥?是不是在报复哥哥曾经因为身子丑陋、刻意回避你?哥哥错了,哥哥向你道歉,原谅哥哥,好不好?哥哥保证,再也不会不理凤麒,哥哥好想凤麒,凤麒……”欧阳凰麟一辈子也没有对他最心爱的凤麒说过一句重话,可是,现在,他好希望用破口大骂能把凤麒骂回来,只要凤麒回来,要他怎样都可以。

    “哥哥也是一个傻子,对不对?所有的人,包括父亲、母亲,都以为凤麒到天上了,哥哥却自欺欺人地盼着,盼着哥哥的凤麒哪一天能活着出现,哪怕哥哥亲手立了这个衣冠冢,哪怕哥哥流干了泪、哭瞎了眼。”欧阳凰麟蜷缩着身子,倒在凤麒的墓碑前,像一个受伤的幼兽,哀哀啜泣着。

    迷迷糊糊地,欧阳凰麟觉得自己被拥进一个温暖的怀抱,火热的膛,坚实的手臂,好熟悉的感觉,凤麒,是你吗?凤麒终于来到哥哥的梦里了,哥哥好高兴,即使是梦也好,只要能再见到凤麒,哥哥愿意永远都不醒来。可是,为什么?哥哥在梦里也好困呢?这一次说好了哦,一定要等哥哥醒来,一定不可以再独自跑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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