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眼目睹了法正在短短半年之内、把越巂郡治理一新的政绩,也亲口品尝了当地新发掘出来的特产。
    诸葛亮对于越巂诸部能否长治久安、真心归化,内心已再无疑虑。
    有这么丰富的自然资源,以及开发这些资源的新技术,两者一结合,还何愁大事不定。
    了却一桩心事后,诸葛亮不免心情畅快,得意多饮了几盏,整个人也略感微醺。
    然后就顺势话锋一转,从政务聊到了军事上。
    诸葛亮先简单问了一下法正这边的备战情况,最近半年里,军队的持续操练做得如何,军纪维持得如何。
    法正也都回答得非常详实,表示自从五月底战事结束以来,到如今十月下旬,部队每月都有保持操练,至少操练五日,有的月份相对农闲,就操练十日。
    不过,士兵们大部分的时间的劳力,还是要用于农业生产,或是兴修水利整治航运、砍伐竹木、造码头造船厂。
    这也是没办法的,越巂郡本地,汉人人口本就不多。新归附的蛮夷倒是挺多,但蛮夷一时不能成为熟练工,也不习惯汉人的劳作方式,哪怕花钱雇人,也要时间去磨合训练,一开始只能做做纯力工。
    稍微有一丁点技术含量的工种,就还得指望汉人士兵先做个示范,汉蛮杂处慢慢教导当地人上手。
    所以军事训练的体量肯定会下降,但法正保证说,这半年里,军纪绝对没有丝毫懈怠。
    反正军屯也好,徭役也好,也都可以按军事化模式管理,法正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屯田兵和伐木修河的士兵,每天都要点卯,按时上下工,工作纪律也管得很严格,足以进一步强化对士兵们的令行禁止。
    而诸葛亮派给他的这些南征部队,本来就是刘璋遗留下来的旧部。
    刘璋旧部原本最大的问题,就是军纪不行,没有斗志,作风散漫不知为何而战,有大量一遇到苦战就乱跑的老兵油子。
    至于个人的武艺、技战水平方面,其实跟刘备、曹操的嫡系部队,差距也没那么大。
    所以重点整顿几个月纪律,再给他们讲讲为何而战,让士兵们看到盼头,看到自己所从事的事业有多么伟大多么有意义,对于部队的提升效果就已经很明显了。
    诸葛亮深入细问了不少情况,法正也都一一作答。诸葛亮对于这个备战工作的最终印象,还是非常满意的。
    “孝直用兵、练兵、归化人心,皆有所长,真乃主公之福,大汉之福。既如此,我也彻底放心了。器械军需战船,应该也足够齐备了。即日起点起一万五千人马,随时准备跟我渡泸南征。”
    诸葛亮最后下达了正式的调度命令。
    “属下谨遵钧命。”法正神色一肃,先避席起身拱手,领受了这个指示。
    然后他又假装回敬祝酒,凑到诸葛亮身边,低声补充劝了一句:“令君只以一万五千人对付建宁蛮,以及部分永昌蛮,是否过于自苦了……
    我们在越巂便能集结两万战兵,令君还带来了数千护卫,兼任护粮军。当地夷帅归顺者,也颇有可用之兵。
    如果是担心抽调兵力过多、可能导致后方不稳,那倒是大可不必,属下敢以官职作保,越巂已经不需要那么多战兵驻守维持秩序了。”
    法正这番话说得很轻,旁人都听不见,显然是不希望当众质疑诸葛亮的决策,只想私下里善意提醒。
    诸葛亮也只是微微点头,然后低声解答了他的疑惑:“这点孝直大可不必担心,南征的最终之战,兵力是绝对不可能不够的。
    其实我已预作了两路准备,一路是你这儿的一万五千人,另一路是从牂牁、以及犍为郡最南边的朱提县出击的,也有一万五千人。
    两路合兵足有三万,比一开始计划的两万人还多些。你这一路,依然是以张任、蒋钦为主,牂牁那一路,还让兴霸挂帅。
    兴霸之前入夏的时候,不知节制,一时染病。如今天气转凉,他早已彻底调养好了,生活习俗也变得严于律己,冬季用兵应该是没问题的。”
    法正闻言,这才连忙捧哏:“原来令君在成都统筹全局时、就早有另行准备,倒是我多虑了。”
    法正也没多问“三万人是不是多了点”,毕竟刚刚才质疑过一万五不太够,要是再质疑三万人多了,难免有吹毛求疵显摆之嫌。既然诸葛亮有自己的想法,那就由他安排,肯定是有道理的。
    诸葛亮却像是看出了法正内心那一丝疑惑,虽然法正不问,他还是主动开导多解释了两句:
    “三万人平一个建宁郡,还让兴霸等名将齐出,对付区区雍闿,确实有些割鸡用牛刀了。不过,我此番的整体战略,也略有调整——
    去年刚制定计划时,我想的也是今年冬天为止,先把南中四郡平了,没想过立刻把士燮最后的交趾郡,也搂草打兔子一起灭了。总觉得交趾愈发险远,时间上难以企及。
    不过,你初夏时平越巂的速度,大大出乎了我的预料,竟能那么快,一个半月之内便抵定胜局。后续各环节,也因此愈发加快,我便重新推算了一下,今年冬春连战,或许能一鼓作气,连士燮也连根拔除!
    只不过,具体用兵的时候,还要配合一些方略、战术,最好能吸引敌军主力主动来与我军决战。若能做到这一点,就算明年开春前灭不了士燮,至少也能重创其心腹嫡系,为后续扫平残余奠定基础。咱就当是求上而得中了。”
    诸葛亮提到的这项计划变更,也是他最近几个月、在成都自己花时间琢磨调整的,法正当时在越巂前线,当然不可能和他商量。
    不过这种大战略层面的规划,诸葛亮自己独断拍板、不跟人商量,也没什么问题。
    他向来谨慎,一切筹划都经过深思熟虑,之前也做过情报哨探和调研分析,最后审时度势而定,并不存在拍脑门的决策。
    哪怕世上其他人都需要担心“一言堂是否会导致决策偏颇”的问题,但放到诸葛亮身上,那就绝无问题。
    法正听了诸葛亮的想法和安排,很快也说服了自己,全力支持这个计划。
    不过他还有些问题没想明白,主要是关于开战理由方面的,以及如何诱敌确保敌人应战,所以他也直截了当虚心求教:
    “若能吸引士燮与雍闿合力,一起被朝廷剿灭,固然是好。但如何才能让他们应战呢?
    士燮龟缩交趾已有数年,之前就被步子山、陆伯言打得龟缩到仆水(红河)深处,连南海沿海都不敢待。
    至于雍闿,虽然之前狂悖无礼,尤过于朱褒、高定,但如今朱褒高定已亡,而且至少时隔了半年,建宁、永昌等地蛮夷,消息再不灵通,也肯定知道了朱、高的下场。
    我怕雍闿不敢再明着对抗朝廷,如果没有新的足够大的罪过,到时候大军一过去,他先假意服软拖延时间,拖过了冬天,用兵就又难了。”
    法正一边问,一边又细心地盘点了一下之前诸葛令君讨伐朱褒、高定时的那些借口。
    打这些蛮王夷帅,虽然也有不少“不臣自立”的远因,但光有远因是不够的,无法激励起士气,会让将士们觉得这是上面的人立功心切主动求战,拿士兵的生命冒险。
    所以打朱褒的时候,搭配的近因是靠钓鱼、朱褒截杀了官府的商队,还有其他一些近在眼前的作恶,才把他办了。
    而打高定,则是利用了高定之前数年就有侵占属于蜀郡的牦牛县等地。
    现在这俩借口都用过了,对付建宁蛮王雍闿,肯定得再换花样。
    否则已经学精了的雍闿,肯定不会踩进同一个坑的。
    法正飞速思索了一番,自己并没有找出合理的答案。
    好在诸葛亮也没打算卖关子,见法正没有领悟,他就直接报答案了:
    “开战理由不是问题,首先,越巂郡平定,蜀身毒道商路算是打通了大半,但还有最后一段被建宁郡境内的贼寇骚扰,导致我大汉的西南贸易始终不能彻底畅通。
    所以,朝廷要求建宁郡和永昌郡当地的官员,配合朝廷在挵栋、云南、楪榆各县驻军,维持商道秩序,如果雍闿不服,便可彻底将其讨平——而且,这一要求,妙就妙在需要建宁郡和永昌郡两个郡的官员都配合。
    而永昌郡那边,楪榆县的官员,乃是朝廷的人,当地县令姓李,是本州从事李恢的族人。而李恢前几年帮主公跟曹贼部将冯楷和谈过,后来还出使联络了吴懿、马超,如今正得我重用。
    我已提前通过李恢暗中部署,让楪榆县等地主动恳求朝廷出兵。而我们要到永昌郡楪榆县等地,就必须穿过雍闿的建宁郡,他敢阻挡就是对抗朝廷,不阻挡就徐徐削之。”
    诸葛亮说到这儿,先短暂停顿了一下,让法正能有时间揣摩揣摩这最重要的一条理由。
    之前讨伐牂牁和越巂郡时,都有一个劣势,那就是没法“联络更远方的其他郡,主动请求朝廷大军入境”,因为越巂和牂牁都不与永昌郡接壤,中间隔着一个建宁郡。
    而刘备阵营,在南中地区,是有内应的,最大的内应,就是永昌李恢的家族。
    现在,终于出现了“朝廷跟李恢家族的地盘之间,只隔了一个雍闿”这种情况。李恢家族邀请朝廷大军过去维持秩序,这太名正言顺了。
    以法正的智商,反应自然也是很神速的,他立刻领会了其中精髓,也微微倒吸了一口凉气。
    与此同时,法正也稍稍意识到一些不对劲的细节,便诚恳地提了出来,希望能帮诸葛亮查漏补缺:
    “如若用这招……确实不愁没有开战理由,而且开战的时机,也可以完全由朝廷控制,既能得突袭之利,又名正言顺不必担突袭之恶名。
    不过,这样一来,会不会让建宁各部人人自危,觉得‘只要他们的同行,有抢先投靠朝廷的,就能得到朝廷的重用、借刀杀人诛锄异己’呢?
    我们自己自然是知道,李恢一门都是忠义之士,可是在不明真相的第三方旁观者看来,此事说不定就是李恢家族和雍闿家族等南中豪帅内斗,然后其中一方投了朝廷,就借刀杀另一方。”
    法正的这种想法,如果是开了上帝视角的后世看官,肯定不会这么想。
    因为后世无论是读《三国志》还是《演义》的,都会觉得李恢家族是忠义之士,而雍闿是反贼,孟获则是一开始跟着反贼雍闿趁乱自立的蛮王。
    不过,站在当时人的视角,有类似法正的想法,就不足为奇了,因为他们还没有戴上历史的忠奸滤镜。
    在他们看来,这个情形倒是有点类似于后世明末那些海寇的案例。
    比如崇祯时郑芝龙率先接受了熊文灿的诏安,成了胡建的海防游击,有了官身。瞬间就大义名分加身,实力暴涨,然后“以顺诛逆”把原本同为海寇的刘香给灭了。
    当刘香被打得走投无路、再想斥责郑芝龙不讲江湖道义时,郑芝龙直接就能嗤之以鼻:老子是代表朝廷剿灭你个倭寇!谁跟你讲江湖规矩了!
    李恢这样的家族,没投靠刘备之前,也是“南中永昌郡豪帅”,他跟雍闿家族算是邻居关系,当然李恢的家族势力要小得多。
    如果不加滤镜看的话,这双方原本的角色对比,还真就跟郑芝龙、刘香差不多。
    所以法正才会担心,朝廷这次顺势而为,会不会被当地蛮王夷帅解读成“被李恢蒙蔽而借刀杀人”。
    但是,诸葛亮只用一句话,就点破了其中关窍:
    “就算被误会又如何?身居偏远,主动向朝廷靠拢,主动率领蛮夷归化汉化,这样的功绩不值得宣扬和奖赏么?不值得朝廷帮他们杀几个宿敌么?”
    法正闻言,不由一愣,刚才的担忧也瞬间瓦解了。
    听令君的意思,那就是要明着强调“给大汉当狗的机会也是需要抢的。如果你的宿敌比你先抢到,就别怪朝廷站在你宿敌那边。”
    当狗不积极,思想有问题。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需要用雍闿的人头,来告诉西南诸夷这个血的真理,帮他们加深印象。
    而诸葛亮的开战理由规划和战前动员,还远远不止于此。
    法正刚消化完这些说辞,诸葛亮又给他补充了几点,说道:
    “不过这一招,也就在最初进兵的时候好用。后续要想进一步孤立敌人,并且勾引士燮和雍闿沆瀣一气,让他们自陷死地,还可以配合假道伐虢之计。
    我们可以明示宣喻雍闿,说朝廷在驻军挵栋、云南、楪榆各县后,下一步还要从挵栋县分叉南下,另派一路人马,驻军青蛉、秦臧、滇池、双柏,直达仆水。
    让雍闿和其他当地蛮王为大军提供驮畜、整治道路、在仆水上搜集竹筏。因为朝廷大军要沿着仆水而下,直扑交趾郡治龙编县,彻底覆灭士燮!
    如若雍闿真能忍到这一步,那他腹心各县都完全落入我手,留下他当个富家翁也不是不可以。如果他不放心,觉得朝廷要假道伐虢,则必然会担心自己势穷力孤,难以抵抗天兵。
    而朝廷已经明示要灭士燮,雍闿必然去恳求士燮合兵抵抗,让士燮主动沿着仆水北上,来增援他,以求合则力强。
    到时候,我三万大军正好将雍闿和士燮的主力在滇池至仆水之间的地带,择适合决战之地一举歼灭。到时候再追去士燮贼巢,所费的精力和手脚也能少很多。
    而我让越巂这边和牂牁那边兴霸两路分进合击、先后出击,也是为了诱敌。越巂和牂牁这两路人马,不会同时出发,会埋伏一支作为后手。
    如果两军齐出,雍闿肯定会绝望,士燮也会觉得‘哪怕他和雍闿合力,也无法抵挡’,从而龟缩死守。但如果只先去一路人马,只带一万五千人,雍闿和士燮说不定会看到点希望,这才能勾引出来。
    至于后续如何让另一路援军加急赶到战场,参加决战,我自有妙计。孝直,你这边只管给我在泸水上准备好足够多的船筏就好。”
    诸葛亮把他的主要计划,跟法正彻底通了气,法正这才恍然大悟,看清了全局。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令君的种种部署,可以说是配合得丝丝入扣了。就算最终把雍闿和士燮一锅端了,也是不足为奇的。
    “令君真是深谋远虑,神机妙算!”法正由衷地叹服,表示他还有很多地方需要虚心向令君请教。
    诸葛亮也不骄傲,也不过分自谦,只是云淡风轻地打住了这个话题,又稍微聊了些别的细节,当天的会谈也就此结束。
    ……
    数日之后,十月二十四。
    诸葛亮一行歇息充分,恢复好了状态,法正也给他们准备了足够的渡江船只。
    诸葛亮终于带着张任、周泰、蒋钦,领兵一万五千人,从会无县渡泸南下,踏上了亲征建宁、永昌之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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