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在庆功宴上帮着法正贴金,既宣扬了法正在越巂郡的武功,也强调了他早有筹划、对当地的战后治理也是井井有条。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考虑到法正这一世跟其他刘璋旧臣一样,都是以“降臣”的面目出现,而非“一早就变节投靠了刘备”。
    所以其他刘璋旧臣们,多多少少也会对法正被如此重用,心怀一两分不甘。
    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诸葛令君这是在为他本人明年可能要出川去操持北伐、提前做人事铺垫了。
    他这么捧法正,颂扬其功绩,显然是准备走之后让法正接手益州的内政治理工作。
    于是庆功宴上,也就有一些不怎么有眼色的刘璋旧臣,跳出来摆出一副“就事论事、对事不对人”的姿态提些建议,
    希望诸葛亮能注意到法正的虚报功绩问题,以及他恢复越巂郡战后秩序时、一些手段上的鲁莽之处。
    当然,也有一些人就是想要掣肘,防止法正这种“酷吏”的权力越来越大,导致蜀中世家豪强将来日子越来越难过,所以他们纯粹为了反对而反对一把。
    有这种想法也很正常,任何时候,既得利益的人都不会希望自己手上的利益被迫吐出来,或者原本可以作威作福的权力,被迫限缩。哪怕最终无法阻挡这种事情,但只要能多拖延一些时间,也是好的。
    所以,不管诸葛亮有多铁腕,治蜀有多公允,阻力永远是不会缺的,无非明暗不同罢了。
    而今天这种场合,首先跳出来的,却是一个以名誉清高著称的学术型官员、蜀儒四宗之一的大儒杜琼。
    只听杜琼劝道:“请令君明鉴,法孝直虽于一个半月之内,连破牦牛、筇都、会无等县,但要说彻底平定越巂,实在还有些遥远。
    越巂西部群山中,部族无数,绵延千里,其中潜藏西南夷部众不知凡几。而越巂夷帅高定本人未能被及时击杀,反而成了惊弓之鸟,远遁深山。
    只怕将来数年,越巂都会因此而难有宁日,蜀身毒道贸易就算复通,这数百里凉山深谷,只怕也会处处被蛮夷威胁,令君不可不察啊!”
    诸葛亮原本心情不错,闻言兴致微微转冷,轻轻放下酒盏看去。
    那杜琼,不就是前年自己刚来治蜀、想要推广直五百钱的镀银币时,就带头跳出来反对的那家伙么?
    当年诸葛亮就驳斥了对方的那番“认为发行镀银币是搜刮民脂民膏”的腐儒歪理,然后顺利强推了镀银币,但并没有进一步惩戒杜琼。只是稍稍敲打、轻轻放下。
    那也是因为两年前诸葛亮刚来,根基不稳。加上这一世刘璋被刘备讨伐时投降得比较快,双方没怎么拉锯破坏蜀郡就完全易手了,留下的既得利益集团也就比历史同期更大一些。
    毕竟打烂了重建的地盘上,肯定不会剩什么既得利益者,都被扫掉了,就跟黄巢过境似的。
    但和平接收的地盘,留下的遗老遗少肯定会多很多。
    刘备和诸葛兄弟要得到“减少战争破坏”的利,就得同时承受后续治理时稍稍束手束脚的弊。这两者是无法割裂开来、只挑好处不要坏处的。
    所以,两年前推行镀银币和代役钱时,诸葛亮需要优先对付刘璋留下的旧实权集团,如王商、陈实这些家族。
    为了更好地统一战线、拉拢大多数打击一小撮。他对于杜琼、谯峅这些只有清誉和学术地位,但实权较弱的腐儒家族,就选择了暂时忍让。
    没想到却让这些腐儒们觉得自己也成了团结对象,说话越来越离谱,还经常说一些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抨击诸葛亮务实之策的话语。
    这一次诸葛亮已经彻底掌控了局面,王商、陈实那些地方实力派已经被搬掉,他当然不会再手软了。
    当下,诸葛亮以一种平和但不如质疑的语气,为法正辩解,顺便也是敲打那些攻击法正的人:
    “你们这般评价孝直,未免有些吹毛求疵了。越巂郡不比其他郡,这已是我大汉西南边界的极西之地,再往西,不知有几千里群山。要想彻底肃清,怎么可能做到?孝直能一个半月,控制住牦牛道沿线,已是毫无争议的大功!
    至于高定暂时跑了,又有什么关系?孝直在筇都县时,将高定的主力围歼迫降了大半,此后在会无县再战,又歼敌迫降不少。高定主力已丧,仅以身免,还能有什么威胁?
    你们觉得高定还能兴风作浪,莫非是觉得主公的德望和威名,不足以服远人么?区区高定,靠李求承和其他斯都耆帅,就能轻易殄灭!
    原本我也不想跟你们多说孝直的计划,毕竟事关军机。但既然你们当中有人心怀顾虑,我就稍稍透露一些……”
    说着,诸葛亮就把法正那套“给一部分蛮夷提供少量武器装备,尤其是租借给他们武器,换取这部分蛮夷效忠朝廷,帮朝廷咬其他不服的部族”的办法,稍稍言语美化了一番,简略概述了几句。
    毕竟在座的都是要脸的,诸葛亮说得太直白,那就过于粗鄙了。
    不过在他详细转述了法正的思路后,杜琼、谯峅等大儒名士,还是不禁微微吸了一口凉气。
    这种以利诱挑唆蛮夷内讧杀戮的办法,在讲究“以德服人”的腐儒眼里,还是有点卑劣的,说好了用道德感化的呢?怎么成了阴谋诡计挑拨离间?
    当然,杜琼之流未必就是道德真有那么高尚,但不妨碍他们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喷人啊。就算他们内心并没有真心觉得法正有多卑鄙,他们也能趁着这个机会,发表一番看法,压低别人的道德声望抬高自己。
    反正他们又不用亲自做事,他们这种学者型官员只要喊口号就好了。
    杜琼忍不住就感叹:“法孝直怎能指望如此手段、作为安定越巂的长久之计,这种伎俩,就算一时奏效,时间久了,蛮夷也会看出来的,到时候反而败坏了朝廷的名声……”
    杜琼这番话,倒也不算完全错。因为汉人朝廷用分化瓦解、拉一派打一派的办法控制蛮夷,年代久了之后,蛮夷确实也会学奸学乖的,适应这套体系,从而在夹缝中找出新的生存空间。
    远的不说,就说汉朝人自己知道的历史,西汉后期宣帝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依靠内附的南匈奴来制衡其他草原胡人了,东汉更是用了乌桓人。
    但那些内附的胡人,也会渐渐学乖,知道了汉人的企图,然后壮大自己,有机会就作乱。
    至于后世这样的例子,那就更多了,后世明朝用狗咬狗的办法控制辽东,最后还是会有奴儿哈赤之流借机壮大的。
    杜琼就是因为读书多,知道之前南匈奴内附后的种种因果史料,所以就引经据典,作为自己的挡箭牌,一味唱高调,强调法正的招数有“抗药性”,卑鄙的事情做多了,一两代人之后就可能不灵了。
    不过,诸葛亮是何等样人?他会不知道这些么?
    诸葛亮很清楚,这些分化瓦解挑动蛮夷内斗的打法,只能用一时。
    也就是现在讨逆灭曹的大业尚未完成,为了尽量低成本快速地解决蛮夷问题,才需要用用这些手段。
    但他怎么可能指望一直靠这种斡旋类的计谋一招鲜吃遍天?天下太平后,诸葛亮很快会变招的,会用那些利于长治久安的法子来善后。
    于是,诸葛亮当即就严厉斥责杜琼的胡言乱语:“杜琼!你自己不明政理,只会对孝直的归化蛮夷之策指手画脚,是何居心!
    我焉能不知对蛮夷要以德服人,对于真心归顺朝廷、为朝廷打压其他不臣蛮夷的夷帅们,朝廷自然会给他们一个前程,有始有终。只要他们不生出异心,朝廷将来也不会对他们下手,又何来失信之说?”
    诸葛亮知道对付那些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人,你不能直接驳斥,而是得站的比他们更高,先把调门拉起来。
    你们不是抨击“朝廷迟早要对那些暂时利用的夷帅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么?那我们不搞那一套,让他们最终也能有善终不就好了!
    诸葛亮此言一出,绝大多数赴宴的文武,都立刻觉得耳目一新,而且令君说得确实在理,当即纷纷表态拥护。
    杜琼等人听了,却不由一脸懵逼:诸葛令君居然如此找补对策?那将来不是会有更多祸患么?如果真的给忠心的夷帅部族发武器,提升他们的装备实力水平,去对付其他部族。就算他们本人在世时,这个部族对朝廷足够忠心,但是等这个特定的夷帅老死之后呢?
    等将来他们的儿孙接过权力之后,还能保证世世代代忠心么?不会形成尾大不掉的局面么?
    但是这些质疑,杜琼却不太好直接说出口。
    因为刚才他们还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谴责法正阴人呢,现在诸葛亮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把人的道德都往高了评估。这时候他们再反过来质疑,那就成了杜琼等人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杜琼足足懵逼了好久,最后还是通过眼神交流,让自己的好友谯峅腆着脸开口、帮着圆回场子。
    谯峅因为刚才并未亲口表态过对此事的政见,所以不用顾虑“前后立场一致性”的问题。
    略一思忖后,谯峅组织好语言,就帮好友救场道:
    “令君此论,确实宽宏大量,以德服人。但只恐那些蛮夷不识礼义,辜负了令君的信任。多年之后,被法府君今日的举措,养得尾大不掉……”
    然而,谯峅刚说完,诸葛亮的神色就变得愈发冷厉:“谯峅!你这是在怀疑我用人的眼光,怀疑孝直治理地方的方略么?
    那些在前线幡然悔悟、一心为朝廷出力的夷帅夷兵,要是听了你们这番猜忌言语,岂不寒心!”
    眼看诸葛亮要发作,今日来赴宴的其他几个相对中立派系的,以及受诸葛亮重用的亲信,也都出来打圆场,不想破坏了氛围。
    相对中立的黄权站出来道:“令君息怒!杜琼、谯峅所言,虽然多疑,传出去有可能让前线将士寒心,但好在在坐诸公,也都是守口如瓶之人,不会把令君宴乐时的对答外传。我观杜琼等人,倒是并无恶意,只是想查漏补缺,还请令君饶过他们这一次……”
    黄权这番话,一方面是希望诸葛亮别立刻发作,毁了今日的庆功氛围,导致其他人人心惶惶。
    但另一方面,也是给诸葛亮留了一个口子,如果这俩人将来再犯,或者还有什么不当言论,对施政产生了不良影响,那诸葛亮再严惩,也算是对“累犯”者的应有之意了。
    同时,黄权这番劝解,也巧妙地设下了一个语言陷阱,他同时为杜琼和谯峅求情,就显得杜、谯两家是一个小集团。
    本来他俩今天是各自独立发言的,任何一个人的意见,将来出了问题,都不好攀咬到另一个人头上,没法把他们说成是一个犯事集团。
    但黄权这么一定调子,也算是把这些人捆绑起来了。
    诸葛亮见状,哪里能看不出黄权的意思,当下觉得时机还不成熟,也确实不能因为人家说了几句怪话,就直接因言罪人。
    这种事情,肯定要配合后续的实际施政,看成果得失,然后再来处断。
    不过,诸葛亮也不希望背上一个“清查倒算”的印象,这并不是他惜名,而是不希望蜀中降臣们不安心。
    所以,他心中闪过一念:这时候要是有人能帮他分忧,把杜、谯二人的质疑性质,再找根耻辱柱钉钉扎实、便于将来翻旧账,那就好了……
    幸好诸葛亮很会用人,而眼下成都城内的文官,也确实有这两年跟着诸葛亮鞍前马后,很能领会诸葛亮意图的属官。
    比如杨洪。
    杨洪是提前知道法正给诸葛亮的汇报内容的,也知道法正后续打算如何收服当地的人心。
    要解决蛮夷是否会“长远来看尾大不掉”的问题,关键还在于能否彻底汉化他们,让他们接受汉人的生产和生活方式。
    如果生产力上去了,当地人跟汉人一样全面农耕,偶尔渔猎作为补充,而不再需要靠天吃饭,那么其社会生产的组织形式必然发生根本性改变。
    杨洪还不知道,诸葛亮和法正后续能做到哪一步,但他至少知道他们打算往哪个方向努力。
    于是,杨洪便揣摩出了一套捧哏的说辞,看似是为杜琼等人说好话一般地劝道:
    “令君,杜大夫和谯从事方才失言,虽有攻讦施政的嫌疑,但说到底,也只是因为他们不能领会令君和法府君的抚民方略之神妙。
    何不暂时搁置争议,留观后效,看看法府君在越巂究竟如何施为、安抚蛮夷成果如何。
    若是果然能让当地人汉化、如我汉人子民一般男耕女织、长治久安,到时候再问其失察妄言之过,也不迟。如果立刻因言罪人,难免不能服众。”
    杨洪这番话,等于是劝诸葛亮给杜、谯等人一个“对赌”的机会。
    你们不是出言攻击法正的举措、不能长治久安么。那就给你们一个观察期,让你们看看法正如何把越巂蛮人治理到心服口服,从生产方式到生活方式,全面被汉化同化。
    这一点,也不用观察太久,慢的话到明年,快的话今年就能见效。只要法正到时候能实打实拿出汉化成绩数据,拿出在当地征兵或者收取特产抵充税赋的成绩,就能直接打脸反对者了。
    到时候,诸葛亮再惩戒一下说怪话的人,也就愈发顺理成章了,也不至于让其他刘璋降臣寒心。
    当然了,可以预料,这种程度的攻讦时政,背后说同僚策略的坏话,也不是多大的罪过。
    事实上,还是他们那番言论“一旦泄露出去有可能导致越巂夷帅们寒心”这一点,更容易上升严重性。
    不管怎么说,就算法正干得再好,诸葛亮也不可能给杜、谯之流定罪的,最多就是免职,打掉他们的官场地位。
    不过这也足够杜琼等人难受了。他们只是一直以来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说说怪话,找找存在感,稍微掣肘一点小事捞点名望利益,被免职已经是很大的打击了。
    直到杨洪说完、诸葛亮一唱一和地表示恩准,杜、谯二人还是一脸懵逼。
    怎么诸葛令君和杨郡丞一唱一和,就把这个赌约给定了?
    他俩作为当事人,可没打算跟法正对赌啊!这种破事儿有什么好赌的?他们只是想单方面喷一喷法正,怎么一下子就玩这么大了呢?
    但此情此景,他们又怎么可能开口说不玩呢?这事儿根本轮不到他们开口,诸葛亮已经定了。
    而诸葛亮内心也在期待:孝直,你在越巂可一定要给我争气呐。你要的支持,我可是全都给了,你要的战略节奏调整,我也都调整了,一定要干得更好一点!把蜀地的内外之敌同时清一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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