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瑾说袁谭的求援使者就快来了,关羽和鲁肃听了后,自然是深信不疑。
    过去八年的历史早已证明,诸葛兄弟(除诸葛均外)说话向来是言出法随的。
    以诸葛瑾的见微知著,看到春日漳水上涨,就能联想到袁谭对刘备水军的需求再次变得迫切起来,这很自然。
    对于曹刘两家而言,刚刚过去的春耕季,是万物复苏、休养生息、恢复生产的时候。
    而唯独对于袁谭而言,至少是对袁谭治下仅剩的那一小片冀州境内的土地而言,这个春天却依然是在纯失血、不会有任何进账。
    渤海郡只剩一座南皮孤城在苦苦坚守,渤海郡广大的土地,今年都是战区,没法管理耕种。
    对面的袁尚目前还在围城,虽然袁尚占领了那片广大的原野,但他自己都不知道渤海的土地到今年秋天时,能不能确凿握在手中,对于一块没有把握属于自己的土地,又有谁会去花精力治理呢?花下去之后最后成了别人的,不就为人作嫁了。
    所以,渤海郡今年,注定是会变成一片边荒之地的。连种田都不积极,年底绝对要再次出现大规模的饥荒。
    但这也没办法,谁让河北平原无险可守呢,只要河北平原不是属于一家独大,就注定会出现大面积抛荒,谁都无心种田。
    原本富庶的渤海,在连续两年的绞肉拉锯后,民间积蓄早就吃光了。到时候想要避免大规模饿死人,就只有大规模迁徙百姓。
    而这些甚至都是后话了,还不算眼前的燃眉之急。
    眼前的燃眉之急是:别人家只要春耕好好种田,到了夏粮收获下来的时候,就能就地补给军粮。
    而渤海郡去年冬天就没能种冬小麦,今年又没能春耕。春荒的时候还看不出区别,大家都得勒紧裤腰带。到了夏粮收获季,别人军粮一下子富足了,南皮守军还要继续忍饥挨饿,到时候就是袁谭彻底崩盘的时候。
    袁谭必须在这个时间点之前,把生死难题解决掉。
    ……
    被生死问题所逼,袁谭的求援使者,也就来得特别及时,而且规格也是特别的高。
    四月初三,就在诸葛瑾那天和关羽、鲁肃视察日照港后没几天,袁谭新一轮求援使者,就抵达了诸县。
    来使不但有刘备阵营的老熟人、已经暗中投刘的辛毗,甚至还有袁谭的头号谋主郭图。
    郭图虽然历史评价不高,后世很多人觉得他就是个靠对袁绍溜须拍马上位的存在,智谋才干实在乏善可陈。
    但回到当时的环境下,不管郭图才智如何,至少他的地位是真的高。官渡之战前夕,在沮授被袁绍解除独自监军的兵权后,就让郭图以“大将”的身份监督诸军,在军中地位和淳于琼相当,还高于文丑等人。
    而郭图等人抵达诸县时,听说诸葛瑾还不在县城,而在远郊去年新建的日照港。负责接待他的,乃是诸葛瑾的三弟、本县县令诸葛均。
    诸葛均对郭图倒是很礼貌,殷勤地表示请郭将军在诸县小住两日,会让人好生招待的,他自会派快马去通知大哥回来。
    (注:郭图在袁绍手下时就有兵权,如前所述跟淳于琼平级。所以外人可以喊他郭将军,以强调其权柄地位,而不是喊先生。)
    郭图却哪里敢托大,连忙表示不敢劳烦诸侯回返,应该他去日照拜见才对。
    然后他就只在诸县城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就跟辛毗骑马翻山去日照。
    也怪诸县地处山区、面积广大。一個县里,从县城到海边的小镇,都有近百里路程,郭图又走了足足一天。
    抵达日照镇时,郭图已经有些灰头土脸,气势又弱了一头。
    诸葛瑾闻报后,当然是亲自礼貌出迎,还批评了身边负责接待工作的小吏:“郭将军光临,你们为何不快马早报!三弟也是,怎么不通知我回城!郭将军快请!”
    负责接待的小吏不敢解释,郭图却连忙主动帮着解围:
    “令弟对我等礼遇有加,是我们自己要求来日照拜见的——诸侯是天下智谋之士,想必不用我开口,也能猜到我主派我们的来意。既是我们有求于人,便是跑一趟江夏都是应该的,何况如今只是来日照。”
    郭图这也是一上来就把姿态摆得很低了,他从来都是擅长察言观色的,也深知自己原先过于位高权重。此番主公派他再来求援服软,不把姿态放低容易误事,那还不如一上来就把面子给足对方。
    诸葛瑾在刚听说是郭图来的时候,其实也有些不太乐意,也是因为郭图官职地位已经高了,这种人不容易策反的,因为你已经给不了他更多的好处。
    就好比勾践用吴太宰嚭为内应,太宰嚭在吴国已经位高权重,伍子胥活着的时候也就仅次于伍子胥,那勾践除了给足够的金银珠宝之外,还能给太宰嚭什么?最后灭了吴,也就只能功高不赏、把太宰嚭干掉了。
    但诸葛瑾不希望刘备变成勾践那样的人——
    勾践灭吴、对付夫差的手段是没问题的,也不存在道德义理瑕疵。勾践的事迹真正导致道德崩塌的关键,是他对文种范蠡的做法,甚至他对太宰嚭的做法。都容易导致后来的文明、民族猜疑链恶化,这才是关键。
    每一次一锤子的买卖,都是对重复博弈模型可持续性的伤害。勾践生前是不可能遭到文种和太宰嚭的报复了,但他死后的世界却要去承担历史越来越沉重的枷锁。
    诸葛瑾不希望历史在他这一代人手上变得更沉重,变成一种负担。所以他的想法是比较理想主义的:如果一开始就没打算武力解决袁谭、郭图,要么就好好接受对方投降,而一旦接受了,就要保障他们能善终。
    哪怕对方是个小人,也不能卸磨杀驴,何况郭图哪怕再小人,还能小人得过太宰嚭?
    在诸葛瑾看来,连太宰嚭都是勾践不该杀的,不能因为“不忠于故主的人也不会忠于我”这种理由就杀,你最多觉得他是小人而不重用,不给权力。
    但答应过的事情要做到,该给富贵养起来还是要养起来。这点财政负担还不至于闹到宋朝那种“杯酒释兵权”后的“冗官冗兵、财赋难支”的程度。
    而且袁谭还可以是一个标杆,以后可以给刘琦看看,给刘璋看看,让他们知道乖乖归顺刘备是可以善终的。
    曾经割据一方的诸侯,也是可以有一套和平的权力退出机制的,只要急流勇退得及时,还能确保子孙一直当富贵闲人,没有安全隐患。
    不过,好在郭图这次把自己的位置放得很低。
    他显然知道自己的斤两,也知道袁谭如今的处境。
    跟诸葛瑾稍微叙谈几句后,郭图就已经流露出了“好汉不提当年勇”的意味,表示时移则势异,曾经居于高位并不妨碍他将来“安贫乐道”。
    他还溜须拍马说了很多奉承之言,完全不顾诸葛瑾比他年轻了将近二十岁,把诸葛瑾的智谋吹到了天上。同时还狠狠吹嘘了一番刘备的仁德、诸葛亮也是神机妙算足智多谋、全天下除了诸葛瑾以外没有第二人可以比拟……
    诸葛瑾倒不是喜欢听阿谀马屁,但郭图的话确实让他颇有几分耳目一新之感,内心也就给了郭图一个“知进退”的评价。
    随后双方的交谈也就显得愈发和睦起来,氛围渐渐融洽。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诸葛瑾也大致猜出,对方已经有跳船的想法,知道袁谭撑不下去了,他只想保个性命,最好再保个富贵。至于权力,保不住就不保了。
    跟这样一个知进退的“小人”沟通,诸葛瑾倒是轻松了些。
    对方肯接受退步,那就最好了,刘备这样的仁德之主,哪里还能不给知进退的人活路的机会?
    ……
    “没想到郭将军成名多年,竟是如此风趣之人,一看就是大风大浪、沉浮经历得多了。
    那我也就实话实说了,我自问智谋肯定在郭将军之上,你也别嫌我自大。但是比豁达,我还真比郭将军略逊一筹,可能是我太顺了,没什么机会经历沉浮。”
    诸葛瑾在跟郭图交谈完那些不痛不痒的人生见解、客套话之后,开诚布公地定了一句调子。
    这是最诚实的大实话,没必要玩虚的。直接说“我比你聪明,但我没你知进退,因为我一辈子一直在进步”。
    郭图听了之后,却完全没有不甘,反而愈发放心,因为这说明诸葛瑾没跟他客套,当然也没吹牛,人家说的是大实话。
    同理,郭图没觉得诸葛瑾在吹牛,他也就没觉得自己是在拍马屁——诸葛兄弟本来就神机妙算嘛,这是真理,郭图只是说出了一个事实,说事实怎么能叫拍马屁呢?
    定好了调子之后,诸葛瑾才跟郭图聊起袁谭求援的正事儿,郭图也非常开诚布公地表示:
    “事已至此,在下也不瞒着诸侯了,其实我在临淄时,已经看出佐治有投效车骑将军之意,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其实也有此念了。
    袁家兄弟阋墙,停尸不顾,束甲相攻,已丧尽人心。大公子虽然号称继承了大将军遗志,但肯定无法逆天而行了。如今要指望有人阻止曹贼篡汉,普天之下,只能指望车骑将军,舍他其谁?
    不光我等仰慕车骑将军仁德威望,当初从邺城出逃的应仲远(应劭)、崔季珪(崔琰)等贤士,也多有此心。只是他们已经是在野不仕之人,对袁家灰心,这才留在北海等地隐居治学,不问世事。若是将来车骑将军能直接治理青州,他们也是愿意出力的。
    此番大公子派我前来,也是为了漳水上涨后,水军可以抵达南皮城下,所以希望太史将军和周校尉能再次鼎力支援,为南皮城内的管将军运去粮草,暂时撕开围城敌军的封锁,助他久守。
    虽说大公子还未坚定彻底投效车骑将军之心,而且南皮若能守住,说不定大公子又能多坚持一阵。但愚以为,诸侯还是应该劝说车骑将军不吝增援,如此也是施恩义于青冀士人、百姓,让他们知道车骑将军为了共同讨贼匡汉的友军,愿意不顾己利。
    这种存亡继绝之德,与袁家停尸不顾、束甲相攻的失德相比,公道自在人心。”
    诸葛瑾听了,直接忍不住笑了:“公道自在人心,却未必能让人在有生之年看到。我主仁德,救肯定还是要救的,却不是为了‘公道’的报答。
    这样吧,子义和公瑾,肯定是会出兵为袁大公子助战的。不过其他各部,我们也确实抽不出更多人手了。徐州前线这边的情况,伱如今还不知道,但这几天我自会派人带你观摩,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云长去年冬天和夏侯渊死战数月,虽然胜了,折损也非常多,我军兵力毕竟远不如曹贼。如今还需要在东海郡前线留下重兵,才能防止曹军反扑。否则东海郡位于沂水以西的兰陵,根本无险可守——
    这些道理,郭将军回去之后,可要好好跟袁大公子与青州文武分说,让他们知道我主已经是尽力了。”
    郭图顿首:“这是自然,车骑将军出兵多少,都是仁德、人情,我军岂敢嫌少。”
    诸葛瑾:“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回去后,还可以再跟袁大公子敞开了说一件事,那就是,让他‘不必’担心此番迫退袁尚,会导致他向车骑将军付出太多代价。
    因为漳水上涨,既有利于我军从渤海入漳水、以水军驰援南皮,也同样意味着有利于曹操跟袁尚重新翻脸、偷袭冀州、水攻邺城。只要曹操趁着夏季进攻袁尚,袁尚对南皮之围自解。
    我主仁德,不愿意乘人之危,趁着南皮即将解围、而袁大公子还不知道南皮会解围的这点时间差里,要挟袁大公子以要高价。那样就算一时得利,将来等袁大公子反应过来,肯定也会懊悔,觉得被他刘叔骗了,岂不是伤了两家情面?
    曹操以诈待人,他可以跟袁尚签订盟约、假意接受袁尚的服软,却在仅仅一年之后就撕毁。
    我主以诚待人,就算没有明着跟袁大公子签订盟约,但也不会乘人之危占人好处。在我主眼中,他待袁大公子一贯是如同待亲侄儿一样真诚的,绝对不会坑自己人。
    这些话现在口说无凭,等曹操撕毁盟约、水攻邺城、南皮的围城袁尚军撤退时,你们就明白了。所以,我们只派子义和公瑾去,一方面是我们已经尽力,派不出更多兵力。另一方面,也是我们料定只派这么多就够用了,能解围了。”
    诸葛瑾说这番话时,就好比一个银行的放贷经理跟客户说:
    我给你放那么多贷,既是因为我只有那么多钱放给你、凭你的信用和抵押也不可能贷到更多了,我也不想趁人之危给你介绍其他不需要抵押的高利贷。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评估过了你的经营状况、知道一些行业内幕、也就算出你现在的经营困境,只需要贷那么多已经足够渡过难关了。不贷给你更多,也是希望你少花点冤枉利息。
    而隔壁的“曹家银行”,那是既对客户耍诈压价涨利息、还骗人担保借高利贷、最后还故意使绊子让客户还不上钱然后强制执行。
    你袁谭希望后半辈子走活路还是死路,你自己看着办吧。
    有时候实话或许会让人更加计较眼前的利益,但从长远来说,是有利于放长线钓大鱼的。
    因为客户会知道,你说话是算话的。
    如果刘备敢许诺让一个归顺者一世富贵、子孙封侯,那他是真会兑现的,而不是为了先骗降对方而哄人的。
    诸葛瑾也是看到了袁谭麾下已经离心离德,那么多谋士文臣都站到了刘备这边,或是心灰意冷、下野两不相帮,才敢用这样说实话的堂堂正正之法,来应对这个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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