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被好吃好喝软禁了一个多月的张辽,终于有机会见见外人,要说内心毫不期待,那是不可能的。
    软禁和孤独最能消磨一个人意志,偏偏刘备也没有苛待他,饮食起居方面都是充分满足,张辽也挑不出对方错来,更积蓄不起仇恨。
    跟着赵云骑马转过几条街,张辽很快来到了原来的徐州牧府衙,入内就看到刘备正在设宴,款待远道而归的孙乾。
    宴席规模并不大,也就七八个人参与,除了刘备和孙乾,其他都是刘备阵营的重要文武,关羽也在座。
    张辽跟他们算是敌人,不过没什么私仇。软禁久了,急需社交,他还是下意识作了個揖。
    刘备表情没什么变化,说话却是恰到好处:“嗯?子龙,文远这伤势,似乎早已痊愈?”
    赵云应声回答:“一路上我也观察过了,行动确实无碍。”
    刘备这才摆出一副“哎呀真是怠慢了”的表情:“是我疏于查问了,早知道文远痊愈,就该尽快接见的,这些日子事多忘了,没嫌憋闷吧。”
    张辽纵然原本想表达“软禁和孤寂岂能令我屈服”,但听了这样的台阶,也完全没了脾气。
    刘备已经把话说开了:并不是要软禁他,只是知道他有伤,所以没立刻找他谈心,先好吃好喝养着,然后就忘了。
    这有什么可埋怨的?
    张辽的怨气,就像是打在棉花上,无处卸力。
    就在张辽郁闷不知如何应对的时候,刘备还起身走了过来,拍了拍他五个月前中过弩箭的左臂,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而然。
    刘备的力度不算大,还用手指捏了捏,一看就是过过刀头舐血日子的老江湖,对于验伤很有经验。然后也不等张辽回答,就自言自语评价:“应该没事了,下个月上阵都没问题。”
    张辽身上最重的伤,还是五个月前那两根弩箭留下的。相比之下,一个半月前赵云把他扫落马下那两枪,只是一些淤伤内伤,并不严重,反而比弩伤好得更快。
    刘备这幅自来熟的样子,彻底把张辽闹得没脾气了。
    而刘备当然不会给张辽喘息思考的机会,他很快回到位置上坐下,又对赵云和张辽指了指旁边空着的桌案,做了个请的手势。赵云立刻就坐下了,张辽被赵云一带节奏,不由自主也稀里糊涂先坐了。
    刘备这才随口关心:“温侯和高将军已经归顺朝廷、与曹司空‘冰释前嫌’,文远应该也不会反对为朝廷效力吧?”
    张辽憋了许久,这才有机会开口,立刻抗声道:“莫非车骑将军也要以代表朝廷自居?给朝廷效力,可不是给你效力。”
    张辽被软禁招待期间,一直没有消息渠道得知吕布、高顺近况。甚至在彭城被攻破时,他也不是第一时间知道的——虽然他有预感,因为那天他被赵云带去彭城,用于劝降时打击彭城守军士气。
    后来曹操火急火燎派夏侯渊重新来取代赵云围攻彭城东门、让赵云回来。那时张辽就已经预感到曹军要总攻了,吕布或许凶多吉少。
    但一切真正确认,还是今早赵云再次去找他时,才对他全盘托出,至今张辽依然有几分不真实感。
    刘备听他这么说,当然也无所谓,直接笑道:“文远觉得我代表不了朝廷,那就是想去许都,给曹操效力了?凭心而论,我虽夺了下邳,但徐州本为我有,三年前吕布袭取,那是他对不起我在先。
    整整三年,看在他归还我家眷的份上,我言而有信,既往不咎。此番也是元龙不愿为吕布无义之徒效死,我不能坐视故友功败垂成,才来接收。
    反正下邳不落入我手,也会落入曹操之手,吕布是必然要被瓜分的。我隐忍至此,已是仁至义尽!文远见事,何其不明,不恨曹操,反而恨我!再说,你以为吕布等人去了许都,就能得安妥?”
    张辽被刘备一连番说辞,倒也说得哑口无言,毕竟刘备在道义上确实无可指摘。当他分辩完此番取下邳的恩怨曲直后,张辽也得承认,刘备并无不义。
    张辽噎了几秒钟,这才转移话题,不再扯道义名分,而是顺着追问吕布近况:
    “车骑将军今日请我来,必是从许都打探得温侯近况,也知道他们过得狼狈、所以才想让我也知晓吧?”
    刘备并不否认这一点,对旁边的孙乾轻轻一挥手,孙乾就知道该他开口了。
    只听孙乾放下酒爵,正色说道:“我前日已将温侯的侍婢与侯成宋宪等诸将家眷送回许都,曹操倒是没有亲自关注此事,他只是听说降将家眷送到,便随口感谢了两句。
    但此后数日,我与诸降将交接,颇见侯成宋宪因此怨恨温侯,说他们的侍婢忠仆多被扣留,吕布高顺的侍婢却得放归,必是吕布依然结交外藩,还主动向曹操提及,让曹操提防吕布。
    我还打探得若干旁证,文远若是不信,尽可随意调取验看。总而言之,温侯初至许都,便被原本麾下先降之将钳制,依我看,温侯一日不死,侯成宋宪便一日不安,总要担心将来故主的地位重新盖过他们。”
    孙乾一番话,说得张辽默然不语。
    如果孙乾一上来就说曹操的坏话,说吕布一到许都,就被曹操各种穿小鞋针对,那张辽多半还会怀疑一下。
    但孙乾说得很真诚,他一上来就摊牌了,明着告诉张辽:曹操日理万机,没那么空天天给一个已经解除了兵权的降将穿小鞋。
    就算曹操将来还是想对付吕布,但以曹操的城府,他绝对不急。
    可是曹操忙,不代表其他人也忙。
    许都城内,已经形成了一个自发压制吕布、高顺的小圈子,就是那些投降比他们更早的降将组成的。
    这可信度就非常高了,张辽凭自己的逻辑稍稍一推测,就知道这绝对是真的。
    曹操高明啊,他根本不需要亲自压制吕布。只要让那些降将出于自危、互相狗咬狗,就够了。还显得曹操大度、顾不上这些蝇营狗苟的小事。
    吕布、高顺已经降了,而且他们降的对象显然不好,是迫不得已,自己不可能跟过去。
    现在要么选择从此寂寂无闻,要么另找一个名声不错、也能勉强代表朝廷的势力效忠,张辽已经没有第三个选择了。
    而刘备看张辽面露难色,沉吟不语,就知道孙乾从许都带回的消息,已经起作用了,已经取信于对方了。
    他不经意地又给孙乾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孙乾一鼓作气,把剩下的消息全说了。
    孙乾心领神会,立刻层层递进、继续补刀:“文远,许都那边还有一个消息,虽然不是跟温侯直接相关的,但是跟大司马有关,或许你也会感兴趣。”
    张辽微微一愣,似乎还在回忆大司马是谁,几秒钟后才想到,脱口而出反问:“大司马?屯兵河内的张稚叔(张杨)?”
    张杨这个大司马,是曹操迎驾之前一年、因为在皇帝刘协东归途中,护驾有功,加上刘协到雒阳后,张杨还供给了朝廷小半年的粮食布匹,帮刘协草草重修了一下雒阳的皇宫。刘协感激其拱卫皇室,来年就封了张杨大司马。
    封完后没几个月,刘协就被曹操接去许都了,其他东归义臣中,杨奉、韩暹等人都被曹操排挤,但张杨因为没被曹操抓住把柄,所以这个大司马的虚衔一直挂着,只是没有实权了,事实上只有掌握河内一郡之地。
    当初吕布被李傕郭汜逼出关中时,也曾暂时投靠过河内张杨,所以跟张杨关系不错。后来吕布发起“清君侧、诛酷吏”,名义上为太尉杨彪出头、实际上为了跟曹操抢地盘、要官位时,张杨也声援过吕布,也觉得应该赦免杨彪,不该搞株连。
    去年吕布和曹操重新因为摩擦开战时,张杨再次表示了对吕布的声援,觉得吕布跟朝廷直属部队纵有摩擦,也罪不至灭,曹操不该如此讨伐。现在吕布终于被灭了,看来张杨的日子肯定不好过。
    张辽并不知道,原本的历史上,张杨这时候都已经死了——张杨本该死在吕布死后三个月,就是作为吕布同情者被清算的,曹操还策反了张杨的部将搞谋杀。
    如今因为吕布灭得晚,连带着张杨也多活了一阵子。
    孙乾见张辽果然关心这个消息,便全部和盘托出:“就在我送侯成等诸将家眷去许都时,听闻了一个噩耗:曹操以‘温侯已降’为名,召曾经在温侯问题上意见相左的大司马进京,说是要斡旋安抚。
    大司马知道曹操或有谋害之心,不愿进京,在河内屯兵自守,并且派出使者去邺城,想要归顺托庇于袁大将军。然其使者刚刚派出,麾下部将便有反对之声,其中部将杨丑竟公然刺杀了大司马,率河内文武归顺了曹操。
    文远且想想看,连大司马这种曾经声援温侯的仁人君子,曹操都不放过,曹操将来有可能放过温侯他们吗?虽说如今对外都宣称:杨丑弑主,乃是其自作主张,但你相信这背后没有曹操指使?”
    这个重磅新闻一丢出,张辽终于彻底色变。
    他没想到曹操竟是连曾经声援吕布的张杨都不放过。
    虽说,张杨地位清高,原本就跟曹操有别的矛盾,但曹操终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把事情闹大了。
    张辽已经预料到,吕布在曹操处,最终绝对没有好下场。
    犹豫再三,张辽最终还是没经得住这一天的多轮信息轰炸,最终服软了。
    他起身离席,对刘备拱手俯身做了个天揖:“无知罪将,不辨仁戾,蹉跎至今。车骑将军仁义播于四海,将来匡正汉室,扫除欺君之贼者,必将军也。辽愿归降,略附骥尾,庶能共襄盛举。”
    刘备终于等到了这句话,难免有些得意,当下也不多说:“文远今日醒悟,也不算晚。你与云长同乡,日后便跟随云长帐前听用。你原先军职,也可保留,太守之位,暂时无法实授。
    将来另建功勋,何愁不能封妻荫子?来来来,今日既有此喜,诸位可一并痛饮,就当是为文远来归庆贺。”
    刘备说着,与诸文武举杯痛饮,庆祝张辽投降。
    张辽一开始还有些局促,但很快就发现,刘备阵营的规矩似乎比吕布那边还松懈一些,并没有太严格的尊卑礼数。
    酒宴之间,众人一开始还轮流劝酒勉励张辽,但很快就重新歪楼回谈论孙乾带回的军机要闻上。
    毕竟孙乾今日带回的消息,所有人都是刚刚才听说,除了用来劝降张辽以外,还有跟多细节推演值得深挖。
    此刻张辽已经投降,厅中再没有外人,刘备直接让他参与高层的军机讨论,也是一种表现信任的方式,好让张辽尽快觉得自己没被当成外人。
    只听刘备当着张辽的面,毫不避忌地问一个二十出头的潇洒文士:“子瑜,伱觉得张杨欲投袁绍、而杨丑杀张杨反投曹操一事,可会立刻导致袁曹反目么?如若反目,袁绍在大义名分上,会不会吃亏?”
    张辽听了刘备称呼,才知道那个年轻潇洒的文士便是大名鼎鼎的诸葛瑾了,他原先从没见过对方。
    “没想到帮刘备绝处逢生的大贤,竟是如此年轻之人?真是叹为观止,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吧?”张辽忍不住暗暗咋舌。
    而坐在刘备侧面的诸葛瑾,淡定地摇着折扇,心中也是感慨万千,正在组织语言琢磨着怎么回答才好。
    诸葛瑾内心,当然是完全清楚杨丑杀张杨这一系列连环案,后来有多深远的影响——这可是袁曹反目的直接导火索,也是后来官渡之战的远因。
    当然现在,这一切似乎跟他所知的历史书有点小出入——历史上,吕布死后三个月,张杨想投袁绍,被部将杨丑杀了,然后杨丑投曹操。但杨丑也没成功投到曹操那,半路上又被自己的部将眭固杀了,眭固打出的旗号是“为张杨报仇,诛杀乱贼杨丑”,然后眭固又去投袁绍了。
    所以原本的历史上,河内之变的反复横跳中,袁绍是占了点小便宜的,满足了袁绍“见小利而忘命”的虚荣,也让官渡之战拖后了一段时间才爆发(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衣带诏事发之前,袁绍没有借口全面对朝廷开战)
    现在杨丑杀张杨倒是发生了,但眭固杀杨丑还没发生。诸葛瑾也不知道这是因为蝴蝶效应,触发条件还不充分,还是仅仅因为时间太紧,还没来得及发生。
    他觉得这一切暂时不能下结论,需要再观察个把月,看看后续各方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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