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行端起酒杯浅酌了一口,姿态娴雅,酒入口中,一点都没有沾湿他?的髯须,他?面容容长清瘦,然而一举一动都透露出这个时代文人的清高和仪态,纵然他?与秦修文目前还是?政敌的状态,也不得不称赞一句:“申公行止飘逸若行云流水,让人赏心悦目。我辈恐怕一辈子效仿,也只能望其项背。”
    好话谁都愿意听,哪怕有时候知道对方只是恭维之言,甚至知道对?方是?别有用心,可是?人类的天性就是难以拒绝别人真诚的赞美。
    更何?况,这个赞美者还不是?旁人,是?能力卓然、自己都要费尽心思想要对?付的对?象。
    秦修文所言,只是他的仪态行止,不涉及其他?,恐怕是?真心之言。
    不是?谁来?赞一句申时行都会放在?心上反复琢磨,这话说?的申时行面上不显,心中却有些舒适的,于是?乎,语气?也略柔和了一些:“良狗帮着猎人追捕到了狡兔,原本是?大?功一件,但是?猎人不需要良狗了,良狗就得死。倘若良狗与良狗呆在?一起,一道追逐狡兔,大?家一起分而食之,自然不会出?现被烹的情况。说?到底,还是?良狗自己?找错了同伴,秦贤侄,你说?是?不是??”
    秦修文心中暗自哂笑,他?一直在?试探申时行今日到底约他?来?此是?何?意思,心中已经有了一些猜测,倒是?没想到他?最后要说?的是?自己?站错了队伍。
    话说?的隐晦,其实就想说?万历是?那?猎人,对?他?会用后就扔,但是?他?们才是?一起的良狗,才是?同伴,让他?明白,只有和同伴站在?一起,才是?安全的。
    秦修文装作受教的样子,但是?面上又有疑惑:“申公,那?倘若良狗一开?始是?想和同伴们在?一起的,但是?其他?良狗都是?黑色,而只有他?一只是?白色的、遭到了排挤,进?不去良狗的队伍,孤孤单单的才被猎人捡到了,为猎人卖命,这种情况下,这只白色的良狗又该如何?自处?”
    申时行被噎了一下,刚刚自己?都说?成这样了,橄榄枝都抛出?去了,这秦修文却依旧是?不依不饶,将那?层遮羞布给扯了下来?。
    不过申时行依旧神?色淡然,不疾不徐道:“世间之事,都在?变化之中,唯有变化才是?不变。白色良狗一时之间没有入群,是?其他?良狗并不知道他?的本事,而现在?,其他?良狗已经知道了他?的情况,愿意接纳他?,但是?若他?依旧只与猎人为伍,恐怕不美。”
    秦修文低低笑了两声,再次端起酒杯敬酒:“申公好口才啊!说?的我心里?也是?左右摇摆不定了,只是?不知道申公今日找到下官,下官能有什么地?方可以为申公所用的?”
    秦修文听了半天,也知道申时行的意思了,不想和他?再绕圈子,直接一记直球扔了过去。
    申时行放下酒盏,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语重心长道:“秦元瑾,你知道自古以来?,是?士大?夫与君王共治天下,你自己?也是?两榜进?士出?身,并非内宫之人更不是?锦衣卫勋爵之流,你亲近陛下是?理所应当的,但是?你有时候必须要考虑到朝堂之中的关系,就譬如说?今日,陛下要修“摘星楼”,你师父宋尚书就不想修,你是?帮陛下还是?帮宋尚书?”
    不等秦修文说?话,申时行再次继续道:“好,就算你这次又用其他?方式摆平了这件事,双方不用大?动干戈,但是?以后若是?触及了双方核心利益,谁都无法?退让的时候呢?你如今身后可不仅仅只是?你一个人,你的师长,你的追随者,你的同门,都将因你的决策而受牵连,如今你是?花团锦簇、烈火烹油之态,但倘若一步走错,很可能会带着所有你关心在?乎的人一起走向深渊。”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晴时修屋顶,才能避风雨,这般道理,想必以你秦元瑾之智,应该是?早有计较的。”
    申时行话音落下后,秦修文直接站起身来?,对?着申时行长揖一礼,面带感激道:“多?谢申公提点之恩,下官定当铭记于心。”
    申时行一番话,可谓是?字字珠玑,里?面有他?的多?年政治生涯的智慧总结之言,确实值得秦修文去行一个大?礼。
    同时秦修文也更清楚,能坐上大?明首辅这个位置的人,哪怕被后世评价中庸之人如申时行,无功无过到最后,也绝对?不简单。
    其实有时候想想,能在?申时行的位置上,在?万历撒手不管且不上朝之后,还能将大?明这艘巨轮继续开?下去,能不出?大?错,本身就已经是?一件极大?的本事了。
    但是?秦修文从来?不是?人云亦云者,他?要什么东西,一向清晰明了。
    “申公,下官明白今日早朝之事,让群臣为难了,下官可以劝诫陛下此事。”
    申时行心下一喜,既然秦修文信誓旦旦说?能做成此事,看来?是?必有把握的,而且看他?的诚意,是?被自己?说?动了,若是?内阁有他?这份助力,以后做事岂不是?无往而不利?
    哪怕申时行养气?的功夫再怎么到位,此时也是?呼吸略微急促了几分,就如刘备能将诸葛亮这种当世英才收入囊中,申时行此刻也有了这种心情。
    然而,这种激荡的心情只维持了一瞬,便听秦修文又道:“只是?马上要到使团入京的时候了,我们鸿胪寺递上去的对?外策略的折子,还望申公高抬贵手,务必通过。”
    申时行的脸色微沉,说?了半天,这秦修文还是?油盐不进?啊!这是?一匹烈马,难以驯服!
    秦修文说?的事情,不算太大?,申时行可以摆的平,但是?这样一来?,并没有将秦修文拉入他?们阵营,这只是?短暂的一次等价交换而已。
    见申时行只是?喝酒吃菜,并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秦修文却没有任何?恼意,他?有的是?耐心同首辅大?人纠缠。
    “申公,其实下官身在?哪里?并不重要,下官的心一直在?百姓、在?大?明身上,这不就够了?就算今日我答应了申公,有朝一日为利反目的事情,在?各派系之间还少吗?”
    这句话说?的申时行眉眼微动,别说?同派系之间为了利益反目的事情了,就是?亲兄弟、亲父子之间,为了利益反目成仇、痛下杀手的都大?有人在?,翻翻史书,看看他?们大?明朝皇室的跌宕起伏,都够开?眼界的了。
    申时行沉默了。
    “下官想着,其实若是?我们的目标方向一致,都是?为了让大?明更好的话,其实根本无需分你我,我们永远都是?站在?一处的,申公,您觉得下官这话是?否在?理?也唯有目标一致的人,才能永远成为一道之人。”
    秦修文的话振聋发聩,申时行第一次抛开?了所有的偏见和自己?固有的认知,认真思考秦修文的话语。
    确实啊,只有目标一致的人,才能成为真正的盟友,是?他?本末倒置了!
    申时行笑了出?来?,内心五味杂陈:“好,秦元瑾,你真的是?很好!干了吧!”
    一顿酒席散后,两人又前后离开?了“状元楼”,秦修文目的达成,心中也松快了许多?。
    打从心底而言,秦修文并不想与申时行集团为敌,敌人太过庞大?,他?要斗起来?费时费力。
    可是?以他?目前的情况,也绝不能直接加入他?们,否则万历那?边的绝对?支持就拿不到了。
    秦修文的路很难走,他?要左右逢源、两边拉拢,势必就要走出?一条前人没有走过的路。
    所以今日,秦修文明确告诉申时行,他?们可以在?某些事情上进?行合作,但是?想要他?成为申时行集团的马前卒,这并不可能。
    虽然今日没有完全达成申时行的目的,但是?想来?对?于这个结果,他?们应该是?尚且可以接受的。
    秦修文的度把握地?艰难又准确。
    哪怕申时行等人再怎么不满秦修文不愿意彻底倒向他?们的选择,但是?当三日之后,万历在?朝会上主动自己?取消了“摘星楼”修建一事,愿意一次性将拖欠京官的俸禄全部发放下去之后,申时行集团的人,也是?无话可说?了。
    对?方的能力摆在?那?边,就是?可以如此轻易地?说?服皇帝的决策!
    甚至于,他?如今还做着两位皇子之师,不管谁做太子,是?不是?也意味着,秦修文能轻易影响下一任君主?
    已经错过了将他?在?微末之时掐死的机会,如今打打不死,杀杀不掉,完全拉拢人家也不乐意,只能委委屈屈在?互相需要的时候合作一番,再不对?付的时候再马上翻脸。
    秦修文,确实是?势不可挡啊!
    而秦修文这边,却是?对?这次的结果非常满意,他?预备改革大?明的对?外策略,所以以往只需要照本宣科的东西都需要变更,这里?面若没有内阁的支持,又要生出?不少事端。
    能让内阁少找他?茬,本身对?他?来?讲就是?一种支持了,所以做一些投桃报李之事,秦修文也乐得做个好人。
    时间一晃而过,很快就到了各国使团进?京的日子,按照惯例,这些使团将在?七月陆续在?京中集合拜会朝供,而鸿胪寺,就是?接待这些使团的官方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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