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七年二月初六夜,潞王最后一次入皇宫,拜别?了李太后。
    自潞王成?年后,李太后就没有再拥抱过小儿子,可是这一次,李太后也撇不下自己的慈母心肠,知道此次就藩之后,母子两个再?无相?见可能,抱着?儿子狠狠哭了一场,又塞给了潞王许多的体己,说了母子两个的私房话,直到万历来请了,这才依依不舍地放潞王离开了。
    潞王进了乾清宫旁边的昭仁殿,这里万历已经让御膳房的人置办了一桌席面,今日就是给潞王的饯别?宴。
    两人虽是亲兄弟,但?是依旧君臣有别?,万历和潞王二人分宾主坐下,面对着满桌的美味珍馐,兄弟二?人碰了一杯酒后,却都停了下来,没?有人先?动筷子,离别?的沉默气氛弥漫在?二?人之间。
    还是万历先?起了头:“吃吃这道两熟煎鲜鱼,是你最爱吃的。”万历给潞王夹了一筷子鱼,今日无人在?身边侍奉,只有万历和潞王二?人。
    潞王看着?碗里的煎鱼,鱼肉煎的两面金黄,火候控制的恰到好处,光是闻着?味都有一股浓烈的香味,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皇兄,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有一回玩捉迷藏,然后我躲到了御膳房里去,你找了半天都没?找到我,其实我就躲在?御膳房的大水缸后面,又饿又累,正好那边有一盘要给母后的两熟煎鲜鱼,结果被我抱着?盘子,一个人全吃了!”
    万历当然记得?这事,那时候他还没?有成?为皇帝,父皇也没?有去世,兄弟二?人年纪小,经常有淘气的时候:“那日母后发了一通脾气,说御膳房的人做事越来越没?章法了,御膳房里的人找了个遍,最后只在?角落里找到了一个空盘子,上面全是你吐的鱼骨头。”
    两人说到这里,忍不住相?视一笑,回忆起往昔,兄弟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许多。
    三杯酒下肚,潞王也打开了话匣子:“皇兄,这一次我就藩卫辉府,是极好的帮皇兄办差的机会,为何不让我也登船?那秦修文拿了我们朱家那么多银子,倒不担心他吞了,就怕他办事不力啊!有我去盯着?,难道不好么?”
    “皇兄,难道你心里,真?的会怀疑我有不臣之心?否则为何如此提防于?我?”
    潞王这几句话一说出来,心里舒服了许多,他不日就要就藩,今日不问个清楚,恐怕这辈子都没?机会问了。
    万历看着?潞王直直盯着?自己的双眸,心中一颤,仿佛内心中最阴暗的角落,也被自己的弟弟发现了,忍不住感觉到了一丝不自在?。
    但?是,也不过只是一丝心虚,万历立马摇了摇头:“我们兄弟二?人,一母同胞,我如何会去猜疑你?但?是海上如此大的风浪,这个什么蒸汽船又是第一次启航,总有风险,我如何能让你登船?找两个心腹之人上船监督就好。”
    这句话万历说的也是心里话,毕竟出海那是有风险的,万历也不敢拿潞王的性命去冒险。
    潞王听罢,脸上的表情转忧为喜:“皇兄,我就知道你一直就是我的那个皇兄!只不过我作?为皇室中人,享受了这么多年皇兄你给我的庇护,这次好不容易能让我在?里面帮一点小忙了,外人哪里有我来的靠谱?况且首次出海,不过是在?东海附近试航,并不远航,一来一去估计一两个月就能返航,不会有什么危险的!皇兄,你就让我登船吧!”
    万历知道潞王一向贪玩,如今就算已经成?家立业了,在?京城整日里也是招猫逗狗,不得?安分的主,虽然知道潞王不太可能有任何不臣之心,但?是万历作?为一个帝王,还是时时刻刻防备着?任何人,哪怕这人是自己的亲兄弟。
    但?是今日潞王自己讲话说开了,万历反而相?信了自己这个弟弟是真?的没?有任何歪心思,否则不敢直接提出这样的要求。
    这次的航行计划,是将货物在?卫辉府码头装船,然后一路顺流南下至松江府,从松江府秘密出海,松江府知府那边的渠道已经打通,但?是松江府知府严浩思并不知道真?正的货主是谁,只以为是松江府的纺织商人准备干一票大的,他自己也能从中抽一点油水。
    严浩思可能做梦都没?想?到,那个真?正的货主居然会是万历,等到他知道自己居然还抽过万历的油水时,吓得?腿肚子都软了!当然,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从卫辉府一路南下到松江府,潞王若是跟着?船只一起出海的话,其实这是大忌,当年朱棣将各个藩王死死钉在?自己的封地上,不得?随意乱跑,怕的就是这些个藩王拥兵自重、轻举妄动。
    若是潞王的行止被其他藩王知道了,就算潞王没?有不臣之心,但?是其他人会不会效仿?其他人会不会和潞王一样忠心耿耿?这实在?让万历不得?不担忧啊!
    所以哪怕此刻万历相?信了潞王之心,但?是依旧没?有松口同意。
    潞王瞬间就明白了万历在?踌躇什么,只见他靠近了万历:“皇兄,难道你真?的没?有想?过要,”说到这里,潞王顿了顿,干脆用手指点了点酒,在?桌上写下了“削藩”二?字。
    万历的神?经被狠狠地挑动了起来,一双丹凤眼危险地眯起,看着?潞王,不错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你怎么会起了这种心思?”
    作?为皇帝,他当然想?过削藩,但?是潞王自己作?为藩王,真?的会有这种匪夷所思的心思吗?
    他自己,可就是一个藩王!而且因为万历只此一个亲兄弟,至少在?万历统治期间,潞王将会是大明朝最大的一个藩王,荣享富贵无数。
    潞王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用只有他们兄弟二?人能听到的音量,凑近万历道:“皇兄,你别?怪我说话直,我早就看咱们几个皇叔不顺眼许久了!都是那么远的关系了,每年要吃用朝廷那么多银钱,光养这些人每年就耗费多少银子了?以往我也混不吝的不知道,还是上次和秦修文喝酒的时候,秦修文告诉我的,现在?居然需要奉养十万余人,每年花费近一千五百万两!他们这些人,没?手没?脚么?同样姓朱的,皇兄你每日夙兴夜寐地处理?政事,他们就好意思让朝廷白养着??就这钱省下来,咱们干点什么不好?到时候您就封我一个王爷做做,我也不要封地什么的,有你和母后给我的钱财,我十辈子都花不完,就那个海贸,你让我参一股,比什么封地不封地的都强!”
    潞王和秦修文有过接触,万历是清楚的,之前秦修文官任户部侍郎,奉养宗室的银两和人数不是什么机密问题,满朝皆知,只是以前潞王不关心,也无人和他说过而已。
    原来潞王心里存的竟是这个心思。
    让他将其他藩王都撤了,他也不要特权了,只想?在?海贸里分一杯羹,要个虚衔,若是成?功,确实到时候拿到手的银子不会比封地上的少,他是自己的亲兄弟,只要他不会走出那一步,一辈子的荣华富贵那是绝对不会少的。
    “那你就不曾为你子女?考虑过?若是不再?封藩王,以后他们又如何自处?你的好意朕心领了,但?是如此作?为,实在?是朕也于?心不忍。”万历听到这里却依旧不放心,还是在?试探。
    其实明代的藩王,哪怕如今已经极大限制的约束了他们的兵权以及人生自由,风浪是掀不起来了,但?是供养的成?本实在?是太高,明太祖朱元璋刚刚立国的时候才?封了几十个藩王,到现在?各地宗室的人口居然高达十万之多,要知道万历二?年的时候统计才?三万余人,这个恐怖的繁衍能力,也是让人咋舌了。
    其实也不怪这些藩王拼命生孩子,藩王之间不能互相?见面,防止勾连,又不能建功立业、不能和官员走的太近,甚至有些藩王连府门都不能出,如此坐吃等死、空虚麻木,除了吃喝拉撒,那就是行敦伦之乐,和养猪没?什么大区别?了。
    但?是藩王也不是全无好处的,尤其是像潞王这样的藩王,地位肯定更高,自己的孩子以后还能享受荫蔽,自己的爵位是能往下传的。
    所以万历才?有此一问。
    潞王摇头笑道:“皇兄,你如今能庇佑我,以后你儿子做了皇帝,难道就不能庇佑我儿子了?只要咱们这一脉不倒,潞王府就倒不了。”
    这话说的至真?至诚,万历彻底舒心了,也对这个懂事贴心的弟弟好感倍增,原本一直以为潞王只要安生一些不胡闹就是了,但?是现在?万历却真?正感受到了什么叫“打虎亲兄弟”,也只有亲弟弟,才?会不计较自己的得?失,真?正为他考虑吧!
    “好!翊镠你果然是朕的亲弟弟!只是你刚刚说的这事,兹事体大,目前还不是时候,等往后机会成?熟了再?说。只是你说的先?前那件事,朕答应你了。”万历直接拍了拍潞王的肩膀,心情是显而易见的好。
    潞王眼眶一红,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这才?抬起头一脸感动得?看着?万历:“皇兄,你可有好长时间没?有再?唤过我的名字了。”
    万历安慰地又拍了拍潞王的背,心中也是感慨万千:“只是你一定要切记,海上危机四伏,到时候我会额外派一些大内高手跟着?你,如果遇到任何危险,货物不重要,银子不重要,人才?是最重要的,明白吗?”
    万历的话十分郑重,潞王听完感激不已,连连保证,自己会将安危放在?第一位。
    然而潞王心里清楚,那几人,即是保护他的,又是监视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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