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这次跟皇帝出巡,心?中最为复杂的人,就属潞王了。
    等到终于到了潞王府后,别?人可?能忙于各种事情,没心?思去参观潞王府,潞王则是花了时间,仔仔细细将潞王府每一处都看了看。
    上?次来的时候,潞王府还在?修建中,这次来,潞王府已经?竣工,修建的比自己想的还要好。
    整个潞王府恢弘大气,奢华瑰丽,占地极广,本身就是在前汝王府的基础上?改建,前后修了四年才修好,尤其是那座望京楼,潞王亲自登上?去看过,这座望京楼处在潞王府中轴线上?,是卫辉府最高的建筑,登上?去后可以眺望京城方向,但是即便修建的再?高,望京楼上?也望不到京城。
    从?玉带桥上?走过,潞王甚至有些恍恍惚惚,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精心?栽培的,一砖一瓦都耗费了皇兄大量的金银,戏台、宫殿、玉带河,应有尽有,甚至还怕他思念京城的亲人,造了望京楼。
    但是潞王却没法高兴的起来。
    四年前的潞王还没有那么深切明?白这座潞王府代表的是什么,可?是现在?的潞王看着面前的一切,却觉得深重的压抑——自己以后,是不是至死,都走不出这座潞王府了?
    这座潞王府,就是一座活棺材,大监狱,光是这般想一想,潞王都觉得有些呼吸不畅。
    就算是卫辉府因为税入太高,皇兄舍不得了,换个地方给他就藩,也不过是王府大一点还是小一点,装饰的豪华一点还是简朴一点的区别?,他这一去,就再?也不能看到母后,从?小在?京城中长大,熟悉的一切事物也会和?他远离。
    潞王感觉心?中闷得厉害,皇兄越来越像一位真?正的帝王和?上?位者了,就连对他这个亲兄弟,也开始防备和?算计,潞王和?万历一母同胞,他愿意看着皇兄越来越好,什么事情都站在?万历这一边,但是他的真?心?宛如萤火之光,根本照亮不了一丁点人心?。
    潞王正苦闷着,正好看到秦修文从?万历的院子里出来,潞王对着秦修文招了招手,秦修文走了过去。
    潞王直接将手搭在?秦修文肩膀上?,拉着秦修文就走:“正好,今日月色不错,秦大人陪本王去喝一杯!”
    秦修文望了望天:嗯,今天是个阴天。
    刚刚和?万历谈妥了事情,秦修文无事一身轻,和?潞王一起走到了一个小花园里,这个花园白天观赏的时候应该不错,里面开面了各色菊花,还种了几株丹桂,刚一走进去就闻到了扑鼻而来的花香,只是天色太黑,里面隐隐绰绰的也看不清楚。
    秦修文被潞王拉到了一处凉亭里,伺候的宫人连忙将四角宫灯点亮,让四周视线清晰了许多,然后又有人搬来了桌椅和?小火炉,几碟小菜,一壶温酒,甚至还贴心?地用屏风将凉亭围了起来,将外面瑟瑟秋风阻了回去。
    潞王坐在?小火炉旁边,几杯酒匆匆下肚,感觉有些热了,直接将身上?的孔雀翎披风解下来,往凉亭的美人靠上?一丢,呼出一口浊气道:“别?光喝酒,吃菜啊!”
    秦修文没有潞王的那份愁苦憋闷之心?,他今日身上?穿的是绯色官服,因为夜间出门,外面罩上?一件藏青色斗篷披风,更显得其身形颀长,走路之时姿态翩然,如今和?潞王对坐,秦修文也将披风解下,小酌了两口后,拿起筷子吃起小菜来。
    秦修文一天忙碌下来,都还没来得及回去换身衣服,就被潞王给拉了过来,不过刚刚在?万历那边秦修文也没吃好,倒是有胃口再?吃点。
    四周万籁俱寂,只听到有风声偶尔呼号而过,吹得院内的枝叶东倒西歪,只不过隔着屏风也看不真?切,只看到一些影子散落在?屏风上?,屏风并未封上?凉亭的顶,目光依旧能穿过上?方,往天空看去,只不过今夜无星无月,看过去也只是一片漆黑。
    孤灯残影,对夜独酌,也是一分意趣。
    秦修文一向忙碌,工于心?计,此?刻却觉得心?神放松了许多,灵魂都仿佛在?小憩片刻。
    寂寞天地间,唯有吾一人,此?刻当浮一大白。
    看着秦修文悠然自得的样子,潞王感觉到心?里更不舒服了,忍不住出声问道:“元瑾,你就没有什么烦心?事么?”
    秦修文送到嘴边的酒杯停顿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后放下酒杯道:“如何?没有?每日里千思万绪、绞尽脑汁,愁肠万千啊!”
    秦修文这般说完,潞王想了想秦修文最近一段时间的所作所为,可?不是如此?么?鸿胪寺的事情如此?之杂,还是新官上?任,需要收拢人心?,整顿部下,摆在?明?面上?的事已经?如此?之多了,背地里还要帮皇兄办海贸走私的事情,皇兄恨不得将秦修文一个人当十个人用,若说他没烦心?事,那是狗听了都不能信的。
    “但是你的烦心?事都有解决之道,我的烦心?事,无人可?解。”潞王郁闷地又喝了一杯酒,连续几杯酒下肚,潞王脸颊上?露出了点殷红之色,将往日的那份倨傲和?不羁都按了下去,惆怅满腹,长叹了一声,叹息中有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沉闷。
    秦修文低低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并不接话。
    潞王被秦修文笑得有些恼怒,抬头看向秦修文:“你笑什么?你根本不懂!”
    秦修文脸上?笑容未变:“王爷,我自然是不懂的,毕竟我和?王爷的身份是云泥之别?,但是若我是王爷,我应当是不会有那么多烦扰的,做一个闲散富贵王爷,不好吗?”
    像潞王这样的人,出生就差不多是王炸开局了,父亲是皇帝,哥哥是皇帝,母亲是太后,还不用担负江山社稷的责任,不过就是不能离开卫辉府罢了,这年头到处都是穷山恶水的,也没什么好出远门的。
    况且,若是真?想改变现状,难道还改变不了吗?秦修文想,若是异地处之,秦修文有一百种方法可?以从?中抽身。
    潞王已经?得到这么多了,尤自不知足,不想付出,却在?此?感时伤怀,所以秦修文没有任何?同情之心?。
    潞王眉眼耷拉下来,觉得自己找错了人喝酒:“富贵闲散自然是好,但是以后我到了此?地,就再?也出不去了。”
    秦修文端起酒杯,和?潞王碰了碰,依旧轻笑:“王爷,你说若是街上?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老百姓,换他们来住潞王府,保他们荣华一生,你觉得他们愿不愿意?”
    潞王从?没有这般想过,在?他看来,他天生出身高贵,如何?能和?普通老百姓相?提并论,但是秦修文既然提出了假设,他也顺着思路想了想,不由得点了点头:“那是自然愿意的。”
    “不错,普天之下还有千千万万人食不果腹,他们宁愿一辈子住在?潞王府,哪里都不去,只换一个吃喝不愁。但是他们的出生决定了他们没有这种机会,他们是自由的,可?以去大明?的各个地方,只可?惜,这些人没有银子,其实很多人一辈子就在?村里生活着,可?能连县城都没去过。不知道王爷以为,这样的自由是您想要的么?”
    潞王被说的张口结舌,秦修文话锋犀利,让他无可?辩驳。
    “当然,这天下也有比王爷您更尊贵的人,不过他们是否可?以随意出行?其实您心?中也是一清二楚的,他们又哪里比潞王您更轻松呢?”
    比他更尊贵的人,自然就是他皇兄和?母后了,母后身为女子不必说了,皇兄就算是一国之君,也从?来不会随意出宫门,不像他之前还经?常在?京城各地晃荡,万历长到这么大,到如今也只是第一次出京城啊!
    和?他即将一辈子呆在?潞王府比,万历又何?尝不是一辈子被束缚在?皇宫之中?而万历身上?的担着大明?的万里江山,责任重大,又哪里有他的轻松闲适?
    但是褪去了身上?尊贵的身份,变成一个普通百姓,又能去哪里呢?
    果然,这人不能太贪心?啊!既要,又要,还要?就是天佑之子都不会被老天成全的。
    潞王放下筷子,似乎泄了一口郁气,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盯着里面的酒水看了许久,然后突然仰脖,一饮而尽,“啪”地一声,将酒杯放下,朗声道:“秦元瑾,本王竟不知你是如此?通透之人,一语点醒我这个梦中人啊!”
    秦修文摆摆手,连道“不敢”。
    潞王之前就对秦修文颇有好感,今日一番话畅谈下来,秦修文的几句话虽然说的委婉,但可?谓是推心?置腹了,他心?中的愁闷依旧在?,但是却能让他用另外一种新的眼光看待自己的未来,和?秦修文说了出去后感觉舒服了许多。
    这人对他的话,从?不敷衍,至真?至诚,潞王能感觉的到,所以潞王待秦修文也绝不与旁人相?同。
    “来,再?上?一壶酒!”潞王喝酒喝的兴致高了,一壶酒已然空瓶,潞王干脆再?叫人上?酒,亲自站起来给秦修文倒了一杯,秦修文只得站起来接,潞王此?刻已经?喝的有些微醺,一手搂着秦修文的肩膀,一手拿着酒杯和?秦修文碰杯:“今日我们两个,不醉不归!”
    秦修文海量,倒是不怕喝酒,两个人又痛饮了几杯后,眼见着潞王头一点一点地往下沉,秦修文凑近潞王耳边,用只有两人可?以听到的声音悄悄道:“其实王爷也不必忧心?,古往今来没有不变之局,如今陛下不是安排了您在?卫辉府办差么?等差事做好了,有了底气了,何?愁没有新的说法?”
    潞王原本有些醉意地双眸徒然之间睁大,定定地看着秦修文好一会儿,见秦修文又一次肯定地点了点头,潞王突然就笑了起来,先?是低声浅笑,然后是高声大笑,兴致上?来了,干脆以碗盏当器乐,以筷子击打之,放声歌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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