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顷刻之间,陆家人脸色纷纷一变。
    那麒麟卫尉冷笑一声:“看来诸位,并非不知。”
    连陆承望都无言辩驳,脸色煞白,嘴唇动了动,僵在原地。
    两列禁卫鱼贯而入,押着他跪下。陆太尉夫妇与其余陆家亲眷仆从?,也纷纷跪倒,心中?悔不当?初。
    若无那道赐婚的圣旨——纳吉之礼本只是?两家?结亲的自家?事,便是?天崩地裂,亦不关别人什么事。
    偏偏有这道旨意,此事已经关乎皇权君威,不可同?日而语,隐瞒不报,便是?犯了欺君大罪。
    可若是?上报,这婚事占了不吉之兆,岂不同?样功亏一篑?
    陆承望心中?懊悔不已,若不曾求那道赐婚圣旨,也许不会发生这样的事,现在节外生枝,犯下大罪,……不知可要连累稚陵。
    他抬起眼睛,白着一张脸望着身?旁的稚陵,见她抬手,缓缓掀开自己?的盖头,露出一张明艳若朝霞的脸庞,稠艳浓丽不可方物,几乎叫这暗淡的厅堂里随之明亮起来。
    她这样美。
    她一双乌浓如水的眸子颤着抬起,看向那边冷然立在香案前,居高临下的男人。
    再缓缓垂看向了身?侧被押着跪下的陆承望,陆承望到这时还?努力笑了笑安慰她:“阿陵,……这不关你的事,你什么也不知道。”
    在场其他人莫不屏息凝神,谁也不敢说话?,眼观鼻鼻观心地当?自己?不存在,却还?是?竖起耳朵,仔细听着,生怕错过一点动静。
    只听陆承望重重伏地求告说:“陛下明鉴,天王殿失火后,臣为瞒下不详之象,隐瞒此事,皆臣一人主张,臣之父母亦不曾知晓,更与微臣妻无关,——”
    那位冷面帝王许久没有开口,此时却幽幽打断他:“陆将军礼未成,何来‘妻’?”
    陆承望哑了哑,仓惶望向了身?侧的稚陵。
    稚陵一瞬明白了什么,目光渐渐从?惊惶变得复杂难解,听到即墨浔的话?以后,心中?益发笃定了自己?的想法。她喉咙一动,即墨浔那幽深的视线一瞬不瞬落在她的眼中?,她嗓音低哑,开口道:“陛下,……我?,我?有几句话?,……”
    即墨浔像是?就?在等她这句话?,唇角似笑非笑,漆黑的长眼睛更幽深了一些。现在,只有她敢抬头看他的眼睛。
    只见他缓缓向她这里走近,一步一步,那柄森森长剑与腰间佩玉伶仃碰撞,响声恍如叩在心头,叫人生生发冷。
    他的脚步停留在了稚陵的面前。
    麒麟卫尉立即心领神会,命令所有人退下。禁卫将陆家?众人一并押解下去?,众人离开之后,偌大厅堂之中?,只余下了他们两人。
    寂静无声,唯有门?外瓢泼雨声。
    天色益发昏沉。
    四目相对,他微微向前倾身?,高大的影子彻底挡住了身?后烛光的光明,叫她陷入一片阴影当?中?。龙涎香气在潮湿雨汽中?蔓延开。
    薄唇微动:“想说什么?朕听着。”
    这样近的距离,高挺鼻梁几乎能?碰到她的脸上,那双幽幽的眼睛,因着逆光,什么情绪都看不清了。
    稚陵下意识要后退,只退了一步,却忽然心知,她现在——哪里还?有什么退路?
    脚步如被钉在了地上。
    黯淡的黄昏时分,天边有雷声滚滚,电闪雷鸣。闪电划破天际,堂中?蓦地一亮,照出她颤抖着的鸦睫,她嗓音微微发抖:“从?天王殿失火,到赐婚,再到今日观礼,……是?陛下设的局?……”
    “嗯。”他不需要否认。
    他目光锁住她的眼睛,眉眼幽晦,眼底一重晦暗的情霭,“是?朕又如何?”
    她僵硬着,问?:“为什么?”
    “为什么?”即墨浔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显而易见到没有回?答的必要,微微一笑,抬起手,修长的手指若即若离拂过她的脸颊,她几乎下意识抖了抖,叫他动作骤止,收回?了手。“稚陵,你这么聪明,知道是?朕设局,难道还?猜不到原因?”
    稚陵愣怔住,那个?原因呼之欲出。
    见她眉头紧蹙,怔怔之时,即墨浔唇角微勾,似笑非笑地说:“你着急成婚又是?为什么?不正是?为了躲朕?”
    稚陵嘴唇微微动了动,目光闪躲了两下,咬着嘴唇,不知到底什么时候招惹到了即墨浔,让他盯上她,让她现在,陷入这样的困境里。她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忽然想到,若那一回?不曾答应魏浓陪她来上京城就?好了!
    那样她安安心心在连瀛洲呆着,绝不会有今日种种的祸事。
    更不会……牵连到旁人。
    稚陵微微闭眼,嗓音轻颤着,宛若细茎将断的秋草:“那陛下打算怎么处置他们……”
    他既设局,自有目的,怎会轻易放过?
    稚陵的背后,是?那扇红叶秋山的玉屏风,红得像殷殷鲜血,格外凄艳。红烛焰被门?外来风吹得四下乱晃,满厅堂里影子也跟着乱晃。
    良久不闻即墨浔的回?应,稚陵徐徐睁开眼睛,谁知,不偏不倚撞进他的漆黑眼中?。
    他神情幽冷,捉住了她的手腕提到面前,大红衣袖滑下手臂,洁白如瓷的手腕上,那串红珊瑚珠子红得异常美丽鲜艳,他唇角仍勾着浅浅的笑意,可目光冷冽,扫了它一眼,从?她手腕上慢条斯理地剥了下来。映着烛光,珊瑚珠串微微晕出红光。
    他目光沉沉,扬手随意一扔。
    只听清脆一响,惊得稚陵心头一颤,睁大了眼睛,望着愈发逼近的这张脸,近在咫尺,近在寸厘毫末,……他的薄唇眼看要贴上她的嘴唇了,眼看要吻过来。
    她认命般闭眼,肩膀不由自主地绷紧,这个?瞬间,甚至几乎自暴自弃地想,倘使这样,旁人就?都能?平安无虞,……她便认了。
    这么近,这么近。
    他呼吸间的热息仿佛无形地与她的气息纠缠在了一起,任凭她怎样逃也逃不开。
    她脑海里却莫名地回?想起,在微夜山法相寺中?,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她的唇角,被谁轻轻地吻了一下。那么轻。
    她为自己?这个?时候却想到那件事而羞愧难堪,可愈是?冷汗直流心跳如雷,愈是?门?外雷声大作雨势瓢泼,愈是?这样紧张的情境里,愈使她回?想到那一夜,如水的静谧和微微绮丽的幽梦。
    预想之中?凶狠掠夺般的吻并未到来,甚至良久,耳边都没有了动静。
    可等她恍惚睁眼时,才见他不知几时抽下一支金簪,拿在手里,静默着注视了一阵。
    稚陵想起来,这是?那时候承明殿丢了雉鸟,后来,雉鸟衔来这支玫瑰金簪,说什么也要塞给她。她收了这支簪子,却碍于这来由,鲜少戴着,今日是?那位全福妇人替她梳妆打扮,恐怕不晓得这里头的来龙去?脉,因此误拿来替她簪上。
    他摩挲着金簪,淡淡道:“处置?朕没想好。你入宫陪朕想一想?”
    稚陵讶然,第一反应就?是?拒绝,“不,不!……”
    他重新抬手将簪子簪回?了她的头发间,嗓音淡淡,却自有不容置喙的威严,说:“这不是?商量。”
    但他还?是?好脾气地温柔说:“朕准你那两个?侍女陪你一起。”
    她不甘地说:“我?不,我?不要——”
    他脸色微微变了变,抬起她的下巴,直视她,胁迫的意味十足道:“那朕就?治他们的罪。”
    这是?她此时的软肋,她无话?可说,张了张嘴,最后颓然,没有话?说。
    这并非是?她的过错,可现在只有她能?解决,尽管极其想要争辩两句,可也知道,即墨浔不会因此改变他的主意。
    七夕兰夜,无星无月,只有不息的雷声大雨,夜中?一片昏昧朦胧。凤冠太沉,压得她喘不过气,也许还?可能?是?因为车厢太狭窄,即墨浔坐在她的身?侧,挤占了大部分空间。但车舆终于还?是?停下了,在她几乎要晕过去?之前。
    四下禁卫的整齐脚步声也跟着停下。
    车舆停在了一座巍峨宫殿的阶前,有朦胧的灯火,在雨夜里晕开了光,台阶上湿漉漉的,反射着粼粼的光芒。
    即墨浔先下了车舆,车舆旁有人撑满了伞,丝毫淋不到雨。他伸出手,扶住她,稚陵脑子昏昏沉沉,借了他的力下车,他却再没有松开握着她的手。
    紧紧的,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
    她怎么也挣脱不开。
    离得近了,阶陛两侧侍立着的仆从?纷纷行礼,雨中?朦胧光线照出宫殿门?头三个?大字:
    涵元殿。
    ——
    薛家?与陆家?的婚事自然作废。作废的原因,众说纷纭,分明都到了迎亲拜堂的时候了,偏偏……犯下欺君之罪。
    坊间人们茶余饭后谈起此事,只是?惋惜这么一桩门?当?户对的好姻缘,就?这么作废。
    陆公子他还?算是?个?男人,有男人的担当?,一口咬定是?他自己?糊涂犯错,与父母、与薛姑娘都无关。现今软禁府中?,等待处置,却不知陛下此次是?要轻拿轻放,还?是?重重判罚。
    至于薛姑娘,她虽没有受到什么牵连,薛家?同?样平安无事,可婚事作废,听说伤心不已,郁郁寡欢,大病一场,闭门?不出。
    这样久了,没有人见过她。
    魏浓也没有见过她,薛伯父和薛伯母讳莫如深三缄其口。直到她听爹爹说——她在涵元殿里。
    涵元殿,那可是?天子所居,无召不得入,擅闯者杀头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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