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陵上了月偏楼,在漆木楼梯上回头看见阳春和白药都被拦在下面,那?位吴总管笑吟吟地?说:“陛下只请薛姑娘一位上楼。”
    稚陵握紧了扶手,微微凝眉,倒觉得入楼来以后?,刚刚散去?的酒劲儿重又上来了。
    到了二楼,临窗处,一层薄绿窗纱外,绰约可见潇潇大雨,风雨大作,池面上极快笼罩了白茫茫的雾气。
    窗前设着一张罗汉榻,中间檀木小?案,只见玄服帝王单手支颐,懒洋洋坐在榻上,似在等候她来,一双漆黑深湛的长眼睛,含着晦深莫明的淡淡笑意,一瞬不瞬望着她,嗓音磁沉:“薛姑娘,坐。”
    目光在他对坐处轻轻一点,稚陵并没太客气,依言坐下,见小?案上陈放着一整套的茶绿玻璃杯具。
    这些年,玻璃器在大夏朝已不算什么太稀罕的东西了,但?这种宛若天上星散的彩色玻璃器,连她也没有见过,不禁顿时看愣了愣,伸手刚要碰一碰,猛地?回了神,恋恋不舍收回手去?,心道这再好?看,也是别人的东西。
    雨声萧瑟中,才听元光帝他眸色幽深,问:“薛姑娘连日告假不来,是病了么?”
    稚陵支吾着,不想他要问这个,幸好?之前有所准备,便立即掩着唇角咳嗽了两声,西子捧心状娇弱道:“确是病了——”
    她睁着水光潋滟的黑眸,看元光帝他十分自然?地?拿了玻璃盏,斟了七分满,绿液莹莹,很?好?看,不知是什么。
    即墨浔斟好?后?,推到她面前,她心虚之下,顺手接过绿玻璃盏后?,立即抿了一口?掩饰心虚,却未察觉即墨浔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还是故意躲着朕?”
    稚陵动?作一僵,霎时呛得真咳嗽起来,一张小?脸呛得通红。
    即墨浔下意识地?伸手想给她顺顺气,堪堪顿在半空,僵硬着转改成去?握紧他的玻璃盏。
    等稚陵好?一些了,后?知后?觉发现?这绿莹莹的玩意儿是酒,辛辣和酸甜滋味久久不去?,这是和刚刚尝过的葡萄酒很?不同的滋味,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却不由皱了皱眉,盯着手里玻璃盏,一时不知该不该再喝下去?。
    若有别人在,也就?罢了;但?此时,只他们两人在楼上,连刚刚还侍立在旁的几名侍女和太监都默默无声退下了,阳春和白药更不必提,被拦在了一楼。倘使又像先前一样,喝酒后?头?晕眼花,怎么好?呢?
    因此,她缓缓将玻璃盏握在掌心里,只端详这玻璃器的精致,但?未再饮。
    尽管……她得承认,她有些喜欢这青梅酒。
    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似曾相识之感。
    不仅是这酒的滋味,还有青梅的酸甜……打碎的琉璃器,碧莹莹的崭新玻璃瓶……唔,头?有些疼,她眉心渐渐皱起来,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像一股脑涌进她脑海里,又刹那?间空白一片。
    什么也没有剩下。
    她怔愣着,听着绿纱窗外潺潺雨声,抬眼望去?,雾茫茫一片,只能隐隐约约看到雨幕下草木翠郁的颜色,像洗尽铅华了的美人。
    雨中一只白鸟急掠过了虹明池的水面。
    即墨浔望了眼杯盏中的液体,含笑道:“这是青梅酒。薛姑娘喝不惯?”
    闻声,稚陵茫然?地?转回来,恰见他目光透过绿莹莹的玻璃看过来。
    玻璃上五彩的星点随着他手的微微摇晃,也一并晃动?起来,洒落在光可鉴人的檀案上,恍若穿过长夜的银汉间,迢迢有星动?摇。
    稚陵疑心是自己看花了眼,使劲摇了摇头?,可眼前景象变幻一阵,仍旧和之前没什么两样。她拿手贴了贴脸颊,滚烫的,难道只喝一小?口?,劲儿也这么大么……?
    她微微撑着额角,说:“不,很?好?喝……”她不信邪地?又端起了绿玻璃盏,递到唇畔,再喝了一口?。青梅酒清冽甘甜,入喉清爽,愈回味愈觉得醇香,她一口?气喝完这一盏后?,意识已开始朦朦胧胧,但?还强撑着说:“好?、好?酒,……我还要。”
    稚陵自然?没有认为?自己是醉了,只感觉现?下脑子里分不出多余的空地?来思考别的事情,一心在思考,酒——她从前不沾的东西,那?样多人喜欢,果然?有它的道理。
    而且这酒,比刚刚那?葡萄酒还好?喝些呢。
    她伸手要去?够即墨浔手边那?尊玻璃酒壶,却够了个空,听见即墨浔语气很?是认真严肃道:“不能再喝了。”说着,他将那?酒壶又挪远了些。
    稚陵一听,顿时委屈得不行,她从来想要什么东西,便没有得不到的,现?在她喜欢喝这个酒,浅尝辄止,如何能够满足?
    她未多想,干脆跌跌撞撞站起身还要去?够,哪知身子狠狠一晃,只听噼啪咣当一连数声,玻璃盏玻璃器无一幸免,全然?摔成碎片。她自己撑住檀案一角,脑海里已经一团浆糊。
    将守在楼梯转角的吴有禄给吓了一大跳,这个动?静毋庸置疑是摔碎了什么!
    那?是陛下他最?钟爱的玻璃器,是十六年前,与先皇后?她一起酿梅子酒时所用的爱物,这会儿就?这么碎了?先前特意让泓绿仔细拿出来,那?时他以为?,陛下是在生辰这日备感寂寥,所以用旧物以慰藉自己,不曾想是摆来招待薛姑娘的。
    他愕然?着,现?在一想到这宝贝了十几年的器具已成一滩碎片,他甚至不敢上去?触霉头?,陛下若为?此震怒的话,旁人又得遭殃。
    只是听到陛下叫他上去?,不得不硬着头?皮,垂眼敛目地?上了楼去?。
    吴有禄分毫不敢胡乱偷看,只眼角余光瞥见陛下搀扶着薛姑娘,从他这视角看,反倒像是从背后?拥抱在了一起。
    他心里不由浮现?出个大胆的想法:难道陛下是想强迫人家薛姑娘,挣扎之际,才弄得一片狼藉?
    他暗自揣摩着,可听陛下吩咐他快去?备醒酒汤来,又顿时觉得刚刚想法错了。
    稚陵恍惚中被人稳稳一扶,重新坐回罗汉榻上,昏天黑地?里,听到有脚步声,还有零星对话,似乎是说什么醒酒汤。
    她也被刚刚那?阵噼里啪啦的脆响惊了一惊,但?不似吴有禄和旁的过来收拾的婢女一般惴惴惶恐,她觉得只一套漂亮的玻璃器,应不至于……有什么吧。
    她乖乖坐在罗汉榻上,不发声响,乌浓莹润的眸子眨了又眨,咬着嘴唇,模样很?是乖巧,也不知在等着什么——总之在等就?对了。
    也有可能是在等即墨浔开口?。
    待她抬眼撞进即墨浔漆黑深邃的眼中,模模糊糊似有一些痛楚之色,她便不解得很?,不知他眼底痛楚从何而来,睁大了眼睛望他。
    他匆忙别开了目光,强自镇定道:“这酒这么好?喝?”
    侍女们极快收拾了玻璃碎片,交给吴有禄,吴有禄私心揣摩上意认为?陛下必定会着人修修补补复原它,因此还不能扔,得好?好?保存。
    他们退下以后?,稚陵小?声说:“嗯。”
    她像又想起什么来,莫名地?又站起身,不知要往哪里走:“我是不是在梦里喝过……”她一面走,一面小?声喃喃了一句。
    即墨浔见她缓缓地?扶着墙要走到廊外,连忙追了两步,意外听到这句喃喃声,登时哑口?无言。
    他的脚步一时间滞了滞。
    他怎么能告诉她:这酿酒的法子,还是她教给他的呢——
    不知不觉间,他攥紧了拳头?,眼底映出她伏在阑干上的纤瘦身影,风雨萧瑟,那?袭绿衣裙、披帛、丝绦翩翩舞动?,裙裾上缀满的珍珠在暗淡的天色中像是纷纷飘摇的雪片。
    稚陵分毫不知身后?人所思所想,抬手反复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也不晓得什么缘故,益发觉得身子滚烫,骨血沸腾,四肢百骸都要烫软了烫化了,使不出力气来了。
    因此,伏在阑干上,倒像一片无可依附的柳枝,栖落在此。奈何狂风骤雨凄风冷雨扫进檐廊,也没能缓解一丁点儿她身上的灼烫感,反倒扫得满脸雨水,衣裳也湿了许多。
    她昏昏沉沉回过身来,但?支不起多余的气力,只能慢吞吞扶着墙继续走,身子愈来愈烫,迫切想要什么冰凉的物什来凉一凉,可四下暑热蒸腾,全都热烘烘的,哪里有什么凉手的物什……?
    直到她一头?撞进了一处怀抱里,抬头?一看,便看到一张近在咫尺的好?看的脸。
    “怎么这么烫!?”即墨浔探手碰了碰她的额头?,惊了一声,万没想到她只是喝一点青梅酒,且是不至于醉的量,也能让她醉成这样么?
    他顷刻间便想到什么,脸色顿时沉下来,只怕有人给她下了药。
    刚刚他在这楼上看了半晌,只觉得唯一一处值得怀疑的地?方,就?在于那?个李之简了。去?年此人便怀着不轨之心,今年只怕贼心不死……
    他正要吩咐人去?宣太医过来。
    哪知道忽然?间,稚陵两条手臂紧紧圈住他的脖颈——
    呼吸相拂,她颈项间幽幽的兰草香气漫过鼻腔,让他顿时脑海里一片空白。
    忘记今夕何夕。
    灼热的温度熨在了胸膛上,仿佛终年不见日出之地?,忽然?得到了日光的眷顾,暖洋洋的,像要化了。
    他整具身躯都在轻轻颤抖着。连想去?固住她腰身的手,也在战栗,使不上力气。
    他听到她在喃喃:“好?凉快。”
    稚陵虽迷迷糊糊又昏昏沉沉,脑子还有一丝的清醒,晓得对方是即墨浔,是当朝天子,是她不应该逾界的那?人——可她只觉得热,出于身体原始本能的反应,抑制不住地?……抱住了他,更舍不得松开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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