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微夜山陷入朦胧缥缈的银辉里,满山松柏在柔和的光中静谧矗立,寺里青砖石恍若积水空明,婆娑树影,被一行人匆匆踏碎。
    绕过禅房外几树枝桠低垂的石榴,便是一片开阔庭院。
    “……”一串急促脚步声叫周怀淑给惊醒过来,再便是几声叩门。
    丫鬟婆子有的已经在隔壁禅房里简单歇着了,周怀淑却睡不下,陪在稚陵身?边,蜡烛烧得快要见底,她撑着腮,本?是打个盹,哪知?便睡着了。
    她循声起了身?,问?:“谁?”难道是钟宴么,他这样快便回?来了?
    对方却沉默了一阵,好?半晌才听见回?答:“薛夫人,我是龙骧卫尉,魏允,在下带了两三位太医,前来给薛姑娘看诊。”
    周怀淑却微微诧异:“魏都尉?”
    魏浓与?稚陵是好?友,魏家也与?他们家时常往来,可这个时间,她怎么也没想到魏都尉不在禁宫中护卫陛下的安危,却赶到这里……有些匪夷所思。
    打开门,门外的确是魏允,笑呵呵地说:“薛夫人,事不宜迟,还是尽快让太医替薛姑娘看看罢。”
    周怀淑心里虽有不解,但晓得耽搁不得,便侧过身?,请几位太医进了禅房。
    大抵是着急忙慌地骑马赶来,几人都身?着一袭漆黑的披风,戴着兜帽,这中间一个人,兜帽压得很低,身?量要?比另两位颀长许多,似小心避开她的打量。
    周怀淑格外多看了一眼,魏允就?打马虎眼说道:“薛夫人,我们先在外头等?一等?罢。”
    周怀淑点点头,顺手关上屋门。
    一直暗中注意她动作的视线,终于随着木门虚掩住而收回?。
    他抬起手摘下了兜帽,风尘仆仆,三步并两步坐在床沿,望见躺在竹床上的稚陵,双目轻阖,脸色苍白,呼吸轻若飞絮,他轻声唤道:“薛姑娘?”
    她没有什么反应。
    他顿时攥紧了手指,又唤了两声:“稚陵?”
    她在昏迷中,还蹙了蹙细长蛾眉,仿佛很难受。
    他目光不动,沉声道:“还愣着做什么?快给她看看!”
    那两位太医不敢怠慢,连忙近前来替稚陵诊了诊脉,仔细观察了一番,却又觉得奇怪。
    年轻些的那一位迟疑着,小声禀道:“……陛下,薛姑娘并无大碍。”
    若不是顾忌着门外有其他人……即墨浔沉着一张脸,冷声重复:“并无大碍?”他目光终于从稚陵的脸上转向另一位,而这位年纪稍长的老太医接替前一位,仔细诊了一诊,鬓角冒汗,声音微微发颤:“回?陛下,的确……并无大碍。过一会儿就?能醒了。”
    月在西天,两人出了禅房,跟周怀淑说了薛姑娘只?是劳累过度,歇上一夜就?好?,千万不要?打扰她。
    周怀淑心里惴惴,但自然信太医的医术,将信将疑着,也只?好?遵照医嘱,没有再进禅房里打扰稚陵休息。
    魏允也在旁劝道:“薛夫人也该好?好?休息才是,快四?更天了,明日才好?照料姑娘嘛。”
    他心里七上八下的,好?在长年担任龙骧卫尉的职位,跟着陛下,练就?了一身?无论做什么都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好?本?事。刚刚他胡乱与?周怀淑绘声绘色描说了一番,钟宴钟侯爷夜叩城门,惊动了陛下,陛下体恤相爷值守理政的辛苦,便特命他率领太医和护卫数人赶来法?相寺。
    说完,周怀淑却问?了一句钟侯爷现在何处。魏允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焉能如实告诉她,被十来名龙骧卫拦在了山门处。
    他只?道:“许是太累了,已回?府歇下了。”
    周怀淑道:“的确要?多谢魏都尉你和钟侯爷了。要?不然……我们家姑娘……唉。”
    门外长廊上渐渐没有了声息,确实没有人影晃来晃去了。众人是人困马乏,多半歇下了。即墨浔静静听了良久,久到这一盏蜡烛烧到尽头,陡然熄灭。
    世界陷入一片微明的幽蓝里,一切像蒙着尘般模糊不清,天色将明,但月光仍旧从窗间照进静谧的禅房。
    他借着月光看到她朦胧安静的脸庞,依稀可见眉心的那颗痣,点在雪白如瓷的脸上,月光流过,脸庞像是晕出了白釉的柔光。
    呼吸很均匀,这时候,难道是他的错觉,好?像比起刚刚那样轻的呼吸声,现在声音已重了许多。
    他探出手去,几次三番想碰一碰她的脸颊,指尖却止于毫末寸厘处,踌躇着收回?手。
    若是从前,只?要?是些微的动静,她早就?醒了。
    此时,他既怕她长睡不醒,又怕她蓦然醒来。
    法?相寺中清景无限,门外的茂盛草木里,蛩虫鸣声如织,不绝于耳。夏日炎热,山中的夜晚,因为门窗紧闭,无风穿堂,更是闷热。他自己已汗流浃背,胸前的伤口浸湿了汗水,隐隐作痛。
    他坐在床沿,便那么长长地注视她。从前不知?,原来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也这样幸福。
    怎知?下一瞬就?听到稚陵嘟囔着,模糊呓语:“好?热……好?热啊……”
    一面说,一面踢开了盖在身?上的薄毯。
    即墨浔初时一愣,探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原来早浸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他立马起身?,放轻脚步在小小禅房里四?下寻觅一阵,终于,在积灰了角落里找到一把旧蒲扇出来。他仔细擦了灰尘,便坐到床头,替她摇起扇子。
    旧蒲扇齿缺不全,但好?在送风轻柔凉快,她极快又安稳地睡下似的,他没有再听到她喊热了,他再探手一试,额头的汗水渐渐消去,他替她别好?了一缕黏在脸颊的发丝,这般近距离地望着她睡颜,心里十分满足。
    手腕仿佛形成了一个只?知?机械重复的过程,他支着腮,强打精神给她摇扇子,倒全没有顾上自己额角汗如雨下,沿着锋利下颔线啪嗒滴落在稚陵的颈侧。
    稚陵在昏沉梦里,恍惚梦见陆承望正骑马回?京。她去迎他,本?是个大晴天,谁知?蓦然间风起云涌,下起暴雨。她连忙后?撤,躲到屋檐下,哪知?还是淋到了几滴雨点,凉得她骤然醒过来,惊坐起身?,第一句便唤道:“承望!”
    漆黑的世界,她睁大了眼,但夜色浓郁,什么也看不清,倒让她怀疑自己还在做梦。刚刚还感到有风掠过,怎么这会儿全都静悄悄的,……
    她抬手揉了揉眼睛,寻思着,她好?像在求签的时候晕了过去,那……这里是哪儿啊?
    而且她做梦梦见陆承望了,是不是说明他回?来了!?她脑子一团浆糊,但又唤一声:“承望,你回?来了么?”
    话音刚落,猝不及防,却觉唇角落下一吻。轻盈得像是蜻蜓点水。似乎有淡淡的龙涎香气蔓延开。她却全然因为这猝然一个吻,怔愣住,忽略了那淡淡熏香的味道,也一时忘记她准备说什么来着。
    有人?!
    是谁?难道是……
    她晕晕乎乎的,问?道:“承望,是你么?”
    已经轻手轻脚避到阴影处的即墨浔闻声,却没有敢应。刚刚一时冲动,只?因不想再听到她提及陆承望了,可偏偏……适得其反。
    指节攥得发白,在听到她第三遍自言自语“也不知?道替你求的签是吉还是凶”时,他险些忍不住要?开口说话。
    那虚掩着的禅房木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
    稚陵望向来人,不过月已西沉,现在天色处在一个黎明前极其暗淡的时候,她努力去看,也看不清来人的模样。
    即墨浔闻声也一动,也不知?是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还是那个人化?成灰他都认得,他一眼就?知?道对方是钟宴——他不是让人把他绑在山门前了么!他怎么还是上山来了!
    钟宴轻声道:“阿陵,你醒了?”嗓音清冷,语气中有藏不住的欢喜。
    稚陵听到声音,才反应过来:“小舅舅,是你!你怎么在这里呀?”
    他似乎笑了笑:“碰巧我也在寺中。先才受薛夫人托付,去请了大夫回?来,但你未醒,睡不着,怕山上有什么野兽,索性守在你门外,”他只?字不提即墨浔,缓缓走近了些,坐在离竹床最?近的一只?竹凳子上,说:“阿陵是做噩梦了么?刚刚听到你……唤承望的名字。”
    稚陵微微垂眼,说:“不算是噩梦……只?是梦到他平安回?来了,所以有些惊喜。小舅舅,你既然在寺里,那你知?不知?道,我求那支签是好?是坏?”
    她复抬起头,在黑暗中努力找着钟宴的脸的方位,却觉得这晦沉沉的夜色中,还有另一双视线在注视她。
    钟宴说:“你说那支签?”他顿了顿,却并不很想她知?道,签是一支上上签——使?她还存着念想,不肯与?陆承望退婚。
    因此,他望着稚陵雪白脸庞和微微蕴着光的乌浓双眼时,不由自主别开头:“签文……是下下签。”
    果然就?听稚陵“啊”了一声,不可置信,低声说:“小舅舅,真的吗?是下下签?……”他察觉到她尾音都染了哭腔,不免心尖一颤,可现在无论如何要?叫她在这个节骨眼上……退婚。
    一旦退婚,他便有机会了。因此,他叹息着说:“是那解签的僧人所说。阿陵,人各有命,是承望他没有福气。”
    稚陵咬着唇瓣,身?子仿佛都有些颤抖,抬起手抵住额头,生怕自己又要?晕过去,可眼泪汪汪,嘴上却很不甘心地说:“不,我明明梦到承望回?来了……我,我再等?等?他……”
    闻声,钟宴极其不忍,只?道:“阿陵,你心地善良,承望他一定也不想耽搁了你。何况,我听说你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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