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狂飞雪中,稚陵听到有响动,指尖一顿,错弹了一个音。她抬眼望去,并未见到有人出现,想来只?是风吹竹动,疑是人来。
    虹明池畔人迹稀少的竹林深处,落雪覆盖小径,就只?有她过来时留下的一行脚印。
    她原也没?想到此处还有这样偏僻的一座小亭,雪竹掩映,静谧少人,适宜练琴。
    日色西斜,林中渐渐昏暝,她想着该回去了。小亭四面通风,手指冻得通红僵硬,她呵了呵气,才抱起琴离去。
    回承明殿取近路,便要路过?虹明池上飞架的二十三孔望仙桥。
    时?值傍晚,雪雾茫茫,望仙桥上绰约一道纤细人影正在桥上舞剑。袖衣翩飞,斜阳将?她的影子?拉得极长,水面朦胧倒影,剑光纷纷。
    稚陵抱着琴,在原地望着谢疏云舞剑望了好一会儿,她舞起剑来,何其的潇洒快意。
    她心?中羡慕不已。
    她轻轻喟叹,等谢疏云走了才离开。
    回了承明殿,臧夏连忙迎着她接过?琴放到琴台上,泓绿打了热水过?来,见她双手冻得发红,又心?疼道:“娘娘,在宫中练琴不好么?去外头,天这样冷……。”
    稚陵双手浸在铜盆里泡了一会儿,感觉暖和起来,她笑了笑,拿棉帕擦干水,解下氅衣仔细挂好,说:“你不是不知道我,喜欢清静。若在宫里练琴,总有琐事?烦扰,练不好。”
    泓绿无可奈何,递了暖炉和暖手抄过?来,稚陵身?上渐渐暖和,坐在案前,处理她出门后积累下来的琐事?。
    明日长公?主要启程回洛阳,即墨浔替长公?主准备了不少礼物,让她带回去。这是难得由他自己?亲自办的礼单,旁人插不上手。
    宫中琐事?处理完,用?了晚膳,她坐在绣架前,捏着银针,想着前几日即墨浔说,让工部重新绘了一整幅扬江东南岸的地势地形图,等绘好了,让她跟着看看有无错漏。
    她想,最迟明年,他就要出兵南征。
    收复失地,是她一直盼望的,若能帮得上忙,自然再?好不过?。
    大约是心?里憧憬,下针时?,似都?流畅些。烛灯明亮,照在绣袍上,这尾金龙的角,逐渐有了雏形。
    臧夏蹬蹬蹬进殿来,直道:“娘娘,萧夫人递了帖子?过?来,……”
    她远远儿望见稚陵针下金线泛光,闪了眼睛。稚陵闻声,针线微顿,接过?帖子?来看,轻轻念道:“正月十二……游虹明池。”
    臧夏说:“娘娘去不去?”
    稚陵微笑,将?帖子?折好放在高几上,说:“萧夫人是陛下的姨母,她相邀,自然要给?她面子?。”
    臧夏说:“不知是各宫娘娘都?有,还是只?送到咱们这儿。”
    稚陵重新拾起银针,绣了两针,停下来仔细看了看,才继续绣,淡淡说:“就算是只?请了我,也不要紧。届时?,我叫上程婕妤她们一起。”
    臧夏疑心?是因为除夕夜里,萧夫人计谋未成,当成是娘娘她告的密,所以要来敲打敲打娘娘。她心?底嘟囔,萧夫人她又不是陛下亲生母亲,却还想欺负娘娘不成?
    听闻萧夫人的丈夫,大将?军谢忱,从前就很看不起娘娘。
    稚陵只?绣了一点,绣得谨慎小心?,难免耗费心?神?。问了时?辰,才知已经过?了戌时?,今夜……即墨浔还会过?来么?
    他大抵要多跟长公?主说说话,否则明日一走,又得明年才见。
    明晃晃的月光漏进窗中,被雕花的绮窗分割成一片一片,难得无风无雪,躺在床上,很快便睡着了。
    “阿陵,你快去街上买醋回来,家里醋不够用?了——”
    她听到娘亲的声音,揉了揉眼睛,回头一看,娘亲正在灶台跟前忙前忙后。院子?里有磨刀声,探头一看,是爹爹坐在磨刀石跟前,手里一柄磨得锃亮的刀。他发现了她,笑呵呵抬头:“阿陵,看,爹爹猎回来这头鹿,咱们晚上吃烤鹿肉。”
    她茫然地低头,自己?穿着一身?绿锦面小袄,青白?色下裙,摸了摸头发,扎着双丫髻……
    娘亲催得着急,她熟练从罐子?里拿了铜板,出了门,是熟悉的路。沿街屋舍矮檐高高低低,刚下过?一场寒雨,地上青砖湿漉漉的。
    经过?石塘街时?,冬天里那颗高大的梅子?树,光秃秃一片,噼里啪啦滴着水。
    雨后湿冷,她打了个寒战,小步跑着,去买了醋回来,推开门,喜滋滋唤着娘亲。没?有人应。她定睛一看,却只?看到熊熊火光。
    大火烧得屋舍房梁顷刻间焦黑颓倒,灰烬在狂风中乱舞,眼前的世界像被烧融,模糊得看不清了。
    不知几时?,飘起了茫茫大雪。火光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放眼无垠的雪花,掩埋了所有大火肆虐过?的地方。
    她从梦里惊醒,又怔了好一会儿。那是她十五岁,和爹爹娘亲哥哥过?的最后一个除夕。
    她轻轻摩挲着娘亲留下的白?玉钗,再?睡不下,索性起身?,点了烛,坐在绣架边,又绣了一会儿,心?里才安定了些。
    至少她现在,不是无家可归的……未来的日子?,也会慢慢变好。等即墨浔真的出兵南下,收复了河山,她一定要去宜陵,将?这个好消息,祭告他们……
    月光已淡隐云层,今日大约有雪,但风声小,不会下太大。
    送行长公?主的队伍浩浩荡荡离开了禁宫。稚陵悄悄望着即墨浔,即墨浔的目光却只?追着那浩荡的车队,目光眷恋不舍。刚刚饯行时?,他端了酒,递给?长公?主时?,摸着杯盏,觉得凉了,便立即叫人重新烫来。
    稚陵心?里也有些羡慕长公?主了。
    他一定是将?长公?主当成真正的家人,才有这样深厚的亲情;那么何时?……何时?他也会将?她当成真正的家人呢?
    这两日,听说平西将?军递来了贺岁的折子?,程绣便跟着水涨船高,连着两日侍奉了晚膳。臧夏在她跟前嘀咕说,有个厉害的父亲,果然就不同?。
    泓绿笑说:“谢小姐也有个厉害的父亲,可陛下就不想纳她呢。”
    稚陵闻言,手中的针不小心?刺破了指尖。沁出一颗细小的血珠,沾到绣袍上。她轻呼一声,却看血已凝在了刺绣上。
    她只?好拆了这一段,重新换了新线绣上。
    她想,有个厉害的父亲固然重要,但这个父亲的想法也一样重要。平西将?军,是即墨浔想要笼络之人,可利用?的价值更高;谢老将?军,是一贯追随即墨浔的人,却想与他争权,他自不想让权柄旁落。
    等候这许久,未见他来,看来下午即墨浔不会过?来了,稚陵便放下绣针,起身?换了衣裳,打算去竹林深处无名小亭里练琴。
    臧夏见状,说:“娘娘,万一陛下过?来呢?”
    她是不肯让稚陵冒着雪自己?出门才这么说,稚陵只?笑着摇摇头,穿好了鹤氅,背着琴出门了。盖因她这几日发觉抱着琴太沉了,便抽空缝了一只?琴袋,可以背着,减轻负担。
    她背了琴轻车熟路出了承明殿,外头偶尔飘着零星雪花,才过?未时?,天色尚明。路过?二十三孔望仙桥时?,却见谢疏云又在此处练剑。
    稚陵驻足悄悄望了一会儿,挪不动脚步,暗自想着,不知她练的这一支剑舞叫什么,虽想去问,可又怕唐突了她,便站在原地,努力记下了几个招式,想等得空时?,找宫中教坊司的姑姑询问一二。
    这几日,谢疏云在这望仙桥上练剑一事?,阖宫上下都?有所知,说她立于桥上舞剑,翩然若仙,稚陵觉得,这传言不假。
    等她练了两三遍,稚陵想,自己?或许没?什么舞剑的天分,她的招式,只?能记一两个动作。
    她悄无声息地离开,寻到竹林深处小亭里,擦拭石台石凳,将?雉尾琴放在石台面上,取了琴袋,翻开曲谱,拨起琴弦来。
    在幽寂的雪林里,弦铮铮而响,琴音低沉悲哀。
    她已练好了开头这一段,不过?偶尔还是会忘了谱子?,叫她烦闷。
    在连着弹错了两三回,且都?错在同?一处后,稚陵有些苦恼,练得累了,见四下无人,直直趴在琴上闷声叹气。
    若有人在,她要维持自己?端庄贤淑、泰然自若的形象,怎么也不能这么趴在琴上;若有人在,她要呈现最完美?的自己?,怎能练一段曲子?弹错这样多回,……
    这也是她挑选僻静无人处练琴的缘故之一。
    她虽幻想过?哪一日她在月下抚琴,而即墨浔无声无息站在身?后听她弹琴的情景——可那个情景里,她弹琴该是行云流水,三日绕梁,而不是屡屡弹错,断断续续,还得看谱。
    她总希望她足够好,只?要她足够好,……他就会喜欢她。
    她直起身?,重新从第一个音开始弹。
    可直起身?的同?时?,她一眼就看到,远处模模糊糊几个人影。竹丛掩映,有踩雪的吱吱声,稚陵一凛,慌忙起身?。
    再?一细看,最左边的穿着蓝色衣袍,正是首领太监的打扮,那么来人毫无疑问,定是即墨浔了。
    他……他怎么会到这么僻静的地方来?
    稚陵只?下意识抱起琴,头也不回沿着小亭后边这条小径悄无声息地离开。
    如她所想,她在他的面前——应该是完美?足够好的形象,挑不出一丝缺点毛病。
    他应该,没?有发现她刚刚趴在琴上直叹气吧。
    总之,她下次要换一个地方了。
    从这条路绕回承明殿,便需要兜一个圈子?,走到半路,稚陵恍然察觉到自己?缝的琴袋落在小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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