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知越的话筒被现场的礼仪小姐收走了,镜头很快切到了别处,似乎傅知越不过是万千崇拜龚成德中的人的其中一个。
    毕竟现场的人太多了,多的是对龚成德歌功颂德的嘴。
    温楚淮敲了一根烟出来,点燃,尼古丁过了肺,变成乳白的雾霭飘散在濛濛水汽中,耳边还是热火朝天的发布会,快门的声音在狭小的车厢中回荡。
    温楚淮没离开。
    他在墓园门口等了很久。
    等到天都黑了,无人的盘山公路的路灯亮起来。
    等到淅淅沥沥下了一天的雨都停了,路上的水洼恢复了平静。
    傅知越终于从山上走下来。
    那把黑伞收了起来,被雨水浸润的黑发没了平日里的一丝不苟,有些颓然地趴在额前。
    温楚淮下了车。
    站在驾驶室的旁边,隔着车身,温楚淮和湿了裤脚的傅知越对望。
    沈曼柔下葬的那天,也是这样的。
    二十岁出头的傅知越一夜之间失去了这个年纪的全部朝气,琥珀色的眸子被浓密的睫毛盖住,发丝凌乱地趴在头上。
    温楚淮给他整理好了仪容,顺了顺他的后脑,生平第一次,像哄小孩子一样,对傅知越嘱咐:你是沈老师唯一的孩子,再难过,回来再哭,今天的礼节一定要到位,不能让别人看沈老师的笑话。
    傅知越扎好孝布,挂好白幡,哭肿了的眼睛古井无波。
    那天,傅知越跪在灵前,有懂这些的老年人,教傅知越摔盆,起灵。
    傅知越捧着沈曼柔的遗像,坐在灵车的最前排。
    沈曼柔是个很好的老师,哪怕是在师生关系不那么紧密的大学里,依然有过往的学生闻讯前来吊唁,队伍一直排到殡仪馆门外去,哀乐传出礼堂,响彻云霄。
    而温楚淮,不是家属,连陪在傅知越身边,跟他一起向来人谢礼的机会都没有。
    更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陪着傅知越去焚烧遗骨。
    傅知越是自己一个人去的。
    选骨灰盒,选墓地,焚烧,下葬。
    傅知越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来悼念的人都已经跟着大巴走完了,只有温楚淮,等在路边。
    那时候的温楚淮,也像今天这样,从出租车里出来,隔着车,望着孤零零的傅知越。
    傅知越说:哥,我没有妈妈了。
    温楚淮抱了抱他,摸了摸他的头,什么都没说。
    傅知越又说:哥,以后我只有你了。
    温楚淮抱着他的手臂紧了紧,又将傅知越松开,在这个已经快和自己差不多高的男孩子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仿佛自己是这个孩子今后全部的倚仗。
    八年前的温楚淮嗯了一声,我带你回家。
    而八年后的温楚淮站在原地,看不清傅知越的眼睛。
    八年后的傅知越望着温楚淮,良久,扯起一抹凉薄的笑容,头也不回走向了自己的那辆迈巴赫。
    直到温楚淮在他身后喊了一句,傅知越。
    傅知越停下脚步,却还是没有回头。
    温楚淮说:你离龚成德远一点。
    语气淡漠,似是命令。
    傅知越把在车门上的手指痉挛了一下,仰头一哂,怎么了?温医生?你在害怕什么?
    傅知越甩上迈巴赫的车门,一步一步迈到温楚淮身边,我母亲当时为什么会突然退出龚成德的团队?又为什么和你一起出去几个月之后,突然就去世了?
    温楚淮傅知越抬手,掌住了温楚淮的脖子,拇指指腹摩挲着温楚淮的喉结,你知道日日躺在一个仇人身边的滋味吗?
    寒风袭来,带走了身上仅存的一点热气。
    温楚淮的目光落在傅知越身上,一瞬不瞬。
    他没有躲开傅知越的手,只说:你再给我一点时间。
    八年了,温楚淮,我给你八年了,傅知越说,连龚成德的实验都有了进展了,你还要多久?
    温楚淮沉默了,长长的睫毛落下来。
    那些永远对不上的数据
    那些一批一批淘汰的试管
    那些永远看不到希望的实验
    温楚淮自己也不知道光明究竟什么时候会来,又怎么敢给傅知越一个保证。
    可这份沉默落在傅知越眼里,是温楚淮做贼心虚。
    温医生,傅知越突然掐住了温楚淮的脖子,有句老话,叫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他抛开了温楚淮,像抛开一件要不得的脏东西。
    胃狠狠撞在路边的栏杆上,温楚淮眼前黑了半天,久久倒不过气来,连喉间都隐约有了血腥气,又被温楚淮合着唾液咽了下去。
    他听见傅知越发动了引擎,临走之前丢下一句,不劳烦温医生了,当年的事,我自己会查清楚。
    至于你,温医生,傅知越停在温楚淮面前,降下靠近温楚淮的那边车窗,今后别再让我看见你出现在这里,否则
    七位数的迈巴赫扬长而去,轮胎陷进水洼又拔出来,激起的污水脏了温楚淮的衣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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