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的提议
    “倒是不奇怪。”
    听说打算学开车的那个人是光而不是我之后,小贤淡淡地把手上的咖啡杯放回咖啡碟,挽起两唇抿去了其上的咖啡渍。
    原本我打算一家人都去小贤家里为她庆祝二十七岁的生日,可惜文京区与新宿区离得不近,加上今年的二月二号是个星期四,又加上我俩都不会开车——再加上我们家也没买车,总不可能带着两个孩子一起挤地铁吧?所以连两只本想要好好亲近亲近的数码兽也被我俩抛在家中——给两个孩子做饭,而我和光却跑到小贤家蹭好吃的。
    没有带两个孩子来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小崎比较爱玩,但小贤家勉强挤出来一片能让四个人在一个餐桌上吃饭的地儿都不大容易,就更没有给三个小家伙撒泼的地盘了——其实主要还是小崎,小天和小越都比他文静得多。
    小贤居家的时候也会穿一些非黑灰白的衣服——比如今天就穿了蓝色竖条壑纹薄毛衣,甚至还兜了一件素净的天蓝色围裙——她来下厨。二十七岁的她的面一如十一岁时那样光洁俊俏,发式依然是前中分后马尾——不同的是她化了淡妆,脸上大约搽了什么油,粉红的唇膏也搽得晶莹。据她自己说,居家化妆是她最近开发的新兴趣——尽管也只有没什么审美能力的她的三岁大的儿子小越当观众。
    “我发现对着镜子欣赏自己变得更漂亮也挺有趣的。”她这样说道。
    “今个是第三年(没有在数码世界过生日)吧……?”光问道,她对小贤的特调咖啡相当满意,紧着话尾就灌下去一大口。
    “嗯,不过明年可以把小越拜托到你们家。”
    因为现在数码兽研究协会那边还不允许外来人随意进出数码世界,所以小贤需要去那头开会或者做研究的话就得把小越送到别处——这别处不总是我们家,毕竟我们家离得挺远,更多还是送到泉伯伯伯母他们那儿——我和光也随光子郎哥去拜访过那儿一次,是他们俩为他们买的一处花园一般的大住宅——没买别墅,毕竟那对中年末期的人更喜欢和人打交道。那儿离这里十分的近,于是小越可以常常到爷爷奶奶家去玩,不至于在这憋屈的资料室中发闷。
    “光子郎哥还得多久才到呀?”
    小贤的生日我和光曾经去过数码世界随她俩庆祝过一次,她们结婚后在现实世界陪她过这还是第一次。小贤和光子郎哥的居所主要还是在数码世界——就在文件岛上,是个相当齐备的研究所,同时作为她们的二人世界也宽敞极了——相对地新宿这边,那张我实在不敢认同它是双人床——这也就可见她俩的夫妻生活频率很低。
    小贤看了看手上的电子表,“快了,”从她的房间搬来笔记本电脑——看来是有意让光子郎哥在我和光面前亮相——她卧室空间还是比餐桌这边大一些的。
    随着屏幕蓝光一闪,那个方脑袋壮眉毛黑宝石瞳的面孔出现在显示屏上,见到我俩,光子郎哥还挥了挥他筋肉紧致、把研究服撑满的手臂。又是蓝光一闪,数码世界和这里的信道被打通,先是他,紧跟着抱着虫虫兽脖子的瓢虫兽也飞了出来——撞在他宽阔的脊背上。
    见状小贤先从瓢虫兽的节肢下抱过她的拍档,而后便温驯地拎起她丈夫的后衣领子,待他解开全部的扣子,用余下的那只胳膊托住了它的中间,送去了沙发。光子郎哥时常搞实地研究,所以他的脸总是红扑扑地,仿佛里面打满了数码世界的空气。他精神头足极了,顺手拽过他的椅子坐好。
    “很久没见了小岳,”他不羁地把手伸向了我那一头金毛,好像自己是比我大了十来岁的大哥哥,“唔,还有光,光好像变样了挺多……?”
    “更有女人味啦,”小贤轻灵清脆而娇媚的声音传来,她两只手揉搓着虫虫兽的各个肢节——她们始终像养猫人和猫那样。
    这些年光子郎哥的下颌骨又粗了些,肩膀和臂膊的线条也继续外张,想来他的腰肉也更紧绷——这可比那些在健身房挥汗如雨的人健硕和旺力多了。我和光刚刚结婚那阵子他还不这样的,那时候数码兽研究协会才刚刚成立,那时候他的身形还很书生气,筋骨什么的都给我一种愚鲁未开的感觉。他和小贤结婚得早,也是十八岁结的婚,但要孩子就比我俩晚得多。和我俩不同,这一对夫妻更少情感上的互磨互砺,从我得知他们在交往的时候便只知道他们在谈情说爱,谈着谈着就婚配了,从热恋到婚后也还是热恋——小别胜新婚,那么长别——就在这空间狭小的餐桌上,两个人已经各自把大腿交离椅面一大截,当着我俩的面狠狠地接吻起来。光子郎哥那有力的手臂钳着小贤后脑的头发,搞得本来齐整的束发拎起来十几根又十几根的乱毛。光子郎哥的肺活量显然高出小贤不少——没多久她就面色通红——但小贤的肺活量我是清楚的,还是比一般的成年男子更高。这样的场面虫虫兽也只得别过脸,望着虽然不至于诧异但还是面露惊色的我和光,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我俩和以前的不同。瓢虫兽倒是安静地为自己倒了一杯特调咖啡,艰难地举起那光滑的杯壁。
    光子郎哥只给小贤留了两三秒的喘息时间,便再度抱过她的脑袋猛啃——这不由得让我和光心照不宣地想到了要是某天我们也分别这样久会怎样——光甚至对我试图模拟一个彼时的眼神,烫得我恨不能现在就把她就地正法。她还是更感性一些的,我也在试图模拟,但终究不如她更能把握那种心情——看来她平时在我不在家的时候就会联想这时日的光景吧……?总之,自从数码世界那一次重逢以后,我们就再没相离超过一天过,但凡出远门都是同行——这样我便意识到选择走入我的世界对她的另一个好处——甚至可以陪我一道取材。
    我忍着亲热回击的冲动,却还是亲吻了光的面颊。她也回吻了我的。察觉此举后的两夫妇这才有所收敛,小贤冲光子郎哥耳语了几句后两个人就似一对奸邪的问讯者看向我俩。
    “说说吧,你们。”由小贤率先开口,她丈夫则揉了揉眼角,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特调咖啡——杯子又大又深,比瓢虫兽那一只的容量大多了。
    小贤光洁的面和满眼的兴味令我和光一时难讲话。她的长姐味儿直冲冲地,每回却不像大嫂那样轻吐慢询,非要当个纯纯的听众。倒不是我俩真的完全不必有什么人来听我们的总结,毕竟两个人闷在卧室的床头对这变化作总结的话也太奇怪了——双方都会觉得欠些火候,这火候就在于发问的人的问题——而提问的人是小贤——那就别指望她能问出来什么能促进我俩对这变化理解的问题了。她一直都在竭力撮合我俩,但总是不像大嫂那样试图通过细节来给建议,而是直接甩结论——大概这正是天才的思维方式?她一向是“你俩的事实在没什么好问的”,这一次却一反常态,我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见我俩有些许尴尬,小贤换了个话题:“其实我觉得你们可以把你们的故事也写成作品啊。”
    这事我一早就想过。搁在以前,我是既同意又反对的。反对在我并不想把我俩的故事写给别人看——尤其是一些外人匪夷所思的事,说出来既让双方(我和读者们)的认知难堪也不利于我先前塑造的人设,同意则我一直都觉得应该记录我和光的历史,但不要宣之于外,我们两个人知道就好了。
    但为什么一直都没动笔——因我总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态,说真的好几次我想开写时回想起当初那些事都觉得不太能写得下去,写出来既伤情又不是味道。我们毕竟不是光子郎哥与小贤,他们的感情虽也是日渐成熟的,但起始点高我们太多,之后的流变又不像我们如此过山车——所以,每过一个阶段我都会觉得上个阶段的我实在幼稚可笑,所以那些事越是写就越找不到当初的炽烈,所谓“人是心非”。
    “你们的故事会很好看的。”
    她这一说,我突然想到我们应该把这些事写给两个孩子听。这经历对我们家里这样的孩子相当有借鉴价值——毕竟我相信我们家这俩不会是寻常人,因而也没法参考寻常的情爱模板。最重要的,写给两个孩子,给我们的孩子——是因为我们已经告别了排除了二人世界以外的人的二人世界,我和光是生存于名为“家庭”的世界中的,我们对他们的责任不仅仅源于人父人母“应尽的”那些,也源于“既然决定生活在一起而我们又更加成熟”。
    “——那么作为这故事的开篇,就让我来作个当事人采访吧~”
    “嗯?你确定把‘关于我们目前的转变’这个的采访放在这故事的开篇是合适的吗?”
    “诶?不,我想要采访的当然有这话题,但还有别的呢——你们难道不需要一个外人来帮你们回忆起当时发生的事儿嘛?”
    光拍了拍我右臂肘部:“她就是想借机采访,甚至——”
    我无情地补充道:“甚至比我们更巴不得看到这故事写完!”
    “其实被贤君这么一说我也想看了,”光子郎哥舔舔沾着残液的唇,“毕竟我一开始就没在你们的关系之中……”
    “啊呀啊呀,”我跟光交换了个眼色以确认想法,“真是拿你们俩没办法,那么就来采访吧。不过小贤可得不时提些修改意见——”
    “bingo!”小贤伸手冲空气打了个响指,这样的提议正合她想多多参与的愿望。
    光子郎哥:“不如今天下午就来做写作灵感大会吧!”
    我:“那么晚餐——”
    光子郎哥一个憨笑:“让我来露一手吧!”
    说罢好男人泉已经从狭窄的过道中抱走了看来是要帮他打下手的瓢虫兽。
    面前少了个高大的注视者(光子郎哥确实没有我高,但他还是比我健美一些的)后我突然舒服了许多,甚至不自觉地舒了口气。
    “接着上次回访讲讲吧。上次你在‘我也没兴趣’之后居然又说‘其实我还是想了解的,但不是现在’,这着实把我吓了一跳。你当时还说‘不告诉你们(为什么)’,我回去也没多想。但看你今天这架势我又想起来当初(我十八岁时)也是你提的议说该把我们的故事记录下来。”
    “唔。应该说这一次是真的觉得和以往不同了。我其实很清楚一点,就是即使上次回访像你们解决了最后的阻碍,要平稳起来也得是有一番时日,我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啦。”
    “那……借你吉言……?”
    “噗,我还以为你们俩会有自信哩。”
    “我有。”光坚定地说道。
    “我也有自信。”
    “嗯。那么不必借你吉言了。确实,所以就到了你‘收割’故事的日子了?”
    “当然,尤其最后这一段我非常感兴趣,你和小光真是大大的不一样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开始说到孩子,这你知道的吧?我还想过你为什么没早和我们说。”
    “呃,要是小光没和我说的话我还真没发现。按理说这方面我该敏感一些的,但怎么说呢,我也就是隐隐约约地觉着小天这孩子似乎喜欢我更多一点儿,但也没往那方面细想吧……要是空君说不定就能识别?”
    “这样吗,看来你的确不怎么太关注我们……?又或者——”
    “又或者只有你这么细心才能发现。‘珍爱的人’,就是这么一回事。”
    “没有你,小光就会一直忍着不去喜欢小孩子的。”
    “唔,但要是没有我,说不定光就只去喜欢某个孩子了——这就回避了去爱某个并不是我的她的‘可能’的丈夫。”
    小贤一个没憋住。
    “阿岳真的自信太多了。”
    我眨眨眼睛,算是默认了。
    “不要为了害怕而回避,这样做并不是为了‘勇敢面对才能解决问题’这样老掉牙的话,而是为了‘这是我的家事’这样老掉牙的话。”
    “没错,连自己的家事都处理不好,又怎么去存于世间呢(她意思是指丧失了面对世界的可能性)。”
    “‘为了我和光的幸福’,我一直都是这样想的,自然,两个孩子算不得什么。那么不去解决也没有关系,即便影片再震撼,这种破碎的恐惧感也是一时的……”
    “你难道不是已经不自觉地爱上作为父亲的责任感了吗?”光突然打断。
    ……
    “对。你说得对。我爱小天和小崎,但我还是想坚持‘为了爱而不惜牺……’”
    光捂上了我的口。
    “你坚持不得的。你已经变了。”
    光的话是有力的仙气,吹入我耳中。瞄一眼小贤,她笑得甜极了。
    光又说:“‘情爱与家庭’,这两样孰重孰轻,并不是说家庭的时代到临之后就让情爱升了天,只不过是情爱的时代之中到访了家庭的时代,即便作个排序还是要选择伴侣,可孩子也会令人痛心。”
    “没错。”我喃喃道。
    光又说:“爱是永恒的,它绝不会为了各式各样的悲剧而侵损分毫。所以才说不会为了悲剧的恐惧感而动起原本懒惰的身子。爱就在那儿,因之即便是‘为了能有更好的未来’这样的话也无关紧要。岳你硬要用实体的获得感去证明爱,但爱是一种触碰到它之后就简谐了的存在。”
    我懵了。我从不知道光会说这样的话。但这话确实是她能说出来的。
    “因为另一个命题同样重要,这命题不是‘家庭’而是‘唾手可得的幸福你要不要去争取一下’。回避问题,畏惧,畏惧自己得不到那幸福,这些本来也和爱没什么关系,但会愿意为了那个被与实体幸福链接着的爱情成果而迈进一步,说白了也是和自己较劲,尽管爱,尽管在注视,却是以爱为介质在刻改自身——当然,也可以反过来说,是爱让自身发生了刻改。
    “而今我们争取这样那样的幸福,真就是为了对方着想吗?既然爱就在那儿。还是自己想要那幸福呢?其实也无所谓,为了爱亦可以牺牲,只要对方没那么想要。但‘想要幸福’这样的意识可不是我们自己能决定的,这是人这物种的冀愿,往大了说,为了我们所在的社会,人也应当追求幸福,人是共在的,这是天生的责任,而我们也没必要舍弃,因为我们就是‘想要幸福’。
    “所以我们就得假设人应该幸福起来。也可以以为了对方着想的名义,何况我们正是因有对方在才愿意昂首向前,那便不必纠结于此。天和崎要长大,他们会是这社会上的人。所以做父母的务必得尽心尽责才是。
    “既然爱是不变的,那何必为了爱而割舍什么,而迁就什么。难道会怀疑吗?怀疑的年纪已经过了呀。说到底是在幸福的各种可能性里做权衡——岳,我想告诉你,没必要凭着生活的好坏去衡量爱,你衡量不明白的。生活就只是生活,尽力而为就是了。”
    “!——”
    我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任何动静。
    “与爱人携手……?”
    “与爱人携手。”光坚定道,“你的确有些把自己套进去了,其实我刚刚说的那‘人是共在’我想你一开始就能想得明白,它们(爱与其它)原本也不是冲突的。”
    光愈发让我迷恋起来。
    我为拥有这样的爱人而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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