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剑相持间。
    宋回涯听见了一声微弱的,肖似冰面?开裂的声音。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剑身上,这把扛过了十数春秋,在兵戈扰攘中涤荡的长?剑,此刻多出一道纵横的裂纹。
    宋回涯当即卸去剑上的力道,圆融避了过去。
    范昆吾大喜,刀法?开合间刚猛悍戾,势大力沉,熠熠的刀光层叠如白浪,步步紧逼,每一刀都似要将人一击斩断。
    二人对了数十招,范昆吾的力劲有?种坚无不摧的蛮横,可始终没能占得上风。
    宋回涯的剑,比他当年?所见的更快、更诡谲,甚至比今天的斜雨还要飘逸三分,竟凭着灵巧与他僵持不下。
    范昆吾几次以为自己要取胜,又在宋回涯行云流水的招式中凶险溃败,往复的拉扯,让他逐渐体力不支,手中那把宽刀有?如被磨去锋芒,宋回涯的剑势却依旧密不透风。
    范昆吾感觉自己的眼睛开始不受大脑的操控,能看见飞迸开的水花,却看不见缭乱的剑光。
    他心?知不妙,不得不变招,手中刀身一横,挡住袭来?的剑尖,身形不住后退,试图拉开距离。
    宋回涯手腕向上一扬,再是一抖,剑上挂着细碎的水珠顺着剑身朝他眼珠弹射而去,早已酸涩发红的眼睛再扛不住本能,用力闭合,有?瞬息的片刻难以睁开。
    这一幕与多年?前的战局恍然相似。
    只是这一次,打落他手中刀的人不是背后的季夫人,而是宋回涯平直又迅疾的一剑。
    他感觉腕部发凉,还没体会到多少痛感,手臂已剧烈一抖,将刀扔了出去。
    等他视野恢复时,那凝成一点的剑尖已近在咫尺。
    范昆吾两手合十,拍住长?剑,想要止住她的攻势。
    可剑尖还是迅猛向前,刺破他的血肉,贯穿了他的心?脏,带出一条细长?的血线。
    范昆吾被余劲带得朝后退了两步,注视着自己的伤口,眼神有?些空洞,迟钝地抬起头。
    宋回涯以为他要做殊死一搏,手腕拧转,加重伤势。
    范昆吾双手紧握住她的剑身,不顾掌心?割裂,亦不反击,双膝一弯,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宋回涯不由放轻了力道。
    这位桀骜不驯的鼎世高手,一辈子声名不显,曾创下诸多传奇,从?无败绩。此时低着头,面?带祈求之?色,卑微道:“宋回涯,帮我,去看看,我的妻儿……”
    他张开嘴,温热的血液不断从?唇角溢出,怕自己就?此死去,费力地说着最后的遗言:“我若不能活着回去,高清永定不会善待他们……”
    他不知道赌鬼先前所言是不是真,可他从?来?别无选择。
    “我生来?不久,故土沦丧,家国破亡,是无根浮草。我无所归依,只想有?个去处,颠簸一生,唯有?忠心?一条路。你我同是江湖沦落人,该明白我的苦衷。求你……”
    他口中含着血沫,字句已说不清楚,最后不停地重复:“求、你——”
    临终之?言,竟然只能嘱托势不两立的对手,听起来?着实可悲。
    “我……”
    范昆吾哆嗦着将手伸向自己的胸口。但前襟被宋回涯的剑钉住。
    宋回涯一把将剑抽走,失去支撑的男子朝前倾倒,额头磕在了地面?,如同虔诚叩拜。
    缠绵彻夜的雨水停了,血水从?他身下缓缓流出,与宋回涯剑上滑落的点点血珠汇到一处。
    宋回涯喉咙干涩,吞咽着滚动,抬剑轻轻一拨,对面?男子绵软地侧躺下去,已没了呼吸。
    他脸上泥血交融,斑驳的颜色构成一张丑陋的面?具,盖住他的五官。瞳孔里倒映着远处环绕的山脉,背景中辽阔的天幕在氤氲的泪光里悠悠地飘荡。眼中的世界仿佛在接受这片天地的环抱。
    宋回涯定定地看着,乱绪纷呈,缓慢蹲下身,从?他胸口摸出一个锦囊,翻出里面?的东西,发现是一些银票,还有?一张图纸。
    范昆吾不识几个汉字,他用木炭草草画了几笔,宋回涯认出上面?是京城周遭的地形。
    她将纸张攥在手心?,拖着剑过去拍了拍赌鬼的侧脸。后者眼珠滚动,面?露痛苦,可无法?睁开。
    云雾散开一片空隙,天光宣泄而下。骀荡微风从?青碧长?空吹下,吹散了山头的白烟,也吹开了弥漫的血腥。
    宋回涯盘腿坐在地上,失神地端详起自己的剑,手指顺着那几道交错的裂缝来?回摩挲。
    不多时,北面?有?马蹄声传来?,是腾出人手前来支援的侠客。
    宋回涯将赌鬼交给他,背上剑,朝山道另外?一面?赶去。
    高清永穿着一身发黄的布衣,在几名武者拱卫下悄然穿进小巷。
    东市的动乱尚未平息,城中的卫兵分派了大半的精力前去搜捕,百姓听见风声闭门不出,此刻街上空无一人,分外?寂寥。
    几人兜兜转转,在东北方向的一处角落停下。
    城墙底部被碎石遮掩的位置有?个小洞,是前几日刚挖出的出口。几名护卫先从?洞口钻出,将在外?面?巡视的士兵斩杀,确认安全后,再将高清永接出。
    一行人朝着半里外?的茶寮仓促奔去,岂料半途还是引起追兵的注意,一名高瘦的青年?呼喊着招来?帮手,护卫见对方人多势众,只能推着高清永让他先走,其余人留下断后。
    高清永头也不回地冲向茶寮,确认身后无人,搬开杂乱摆放着的一张桌案,从?露出的漆黑洞口中爬了进去。
    通过一段漫长?的甬道,高清永灰头土脸地走了出来?。
    这次附近杳无人烟,不知名的地方传出几声雏鸟的鸣叫。
    他拍去身上的沙土,换上挂在墙边的一身旧衣,走出木屋,给系在老槐树上的毛驴喂了点水,随后牵了它朝南方走去。
    冷落荒僻的古道离京城越发遥远,高清永骑在驴背上,享受这难得的安宁,眺望着苍苍的流云,哼唱出一首家乡的小调。
    他手指拍打着膝盖,从?草木丛生的山径中穿出。衣衫被草叶上的雨珠打湿成深色,他弯腰拍打去草屑,抬起头的时候,才看见前路上站了一人。
    对方靠着山壁,阖眼假寐,怀里抱了一把剑,半湿的头发细碎地散在额前,听到声音时睁开眼,顺着他未完的曲调唱了下去。
    宋回涯一步步朝他走近,指尖顶开剑鞘。
    最后一个音调落下时,苍莽山林间的禽鸟振翅惊飞,黄黑的泥土上泼出几道刺眼的艳红。
    “看样?子是叫他逃出去了。那几名死士已全部自刎,现场也搜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陆向泽在厅内走动,说道,“我会命人沿途仔细搜查,只要他敢露面?,我不信他能逃过。除非他真舍得放弃自己多年?的心?血,跑去荒山野岭,做个山野闲人。”
    魏凌生沉声道:“他不死,我不安心?。”
    陆向泽摊开双手,说:“我也不安心?啊!”
    清朗的声音从?外?间传来?。
    “高清永不会再回来?了。”
    宋回涯阔步迈过大门,不修边幅地往宽椅上一坐,架着条腿,抽出随身的佩剑,见二人都看着自己,才补上一句:“他死了。”
    陆向泽问:“师姐杀了他?”
    宋回涯观察着剑上的裂痕,心?不在焉地答:“对啊。”
    陆向泽唇角上扬,笑意如花,按捺住心?头的激动,追问道:“那尸首呢?”
    宋回涯避而不谈:“尸首……总归回不来?了。就?看高观启头七的时候能不能梦到他。”
    “好!”陆向泽拍手大笑,极少有?这般情绪外?露的模样?,喜气?洋洋道,“我先去告诉他们不用找了。师姐奔劳半天,也好好休息。大恩不言谢。”
    宋回涯衣服还湿得滴水,魏凌生给她倒来?一杯热茶。
    府里早备了姜汤,管事见她出现,火速端了过来?,顺带将魏凌生的药也盛了过来?。
    宋回涯喝了口水,又接过姜汤,跟魏凌生碰了碰碗,仰头一口闷下。
    魏凌生见她喝得豪爽,笑说:“师姐以前不喜欢喝这些。”
    宋回涯也笑:“师姐以前身体好,淋个三天雨还能当着你师父的面?上房揭瓦,现在不敢了,生场小病,我那徒弟能哭得我满身的鼻涕。”
    管事在一旁小声告状:“郎君现在也不喜欢喝药。”
    “药这东西,谁会喜欢喝?”宋回涯温声细语地说,“师弟不喜欢的东西,我一向不勉强,除了这个。”
    魏凌生听她这话有?些呆了,心?神摇荡地端起药喝下。
    宋回涯像哄小孩一般,敷衍而温情地笑道:“好师弟。”
    “先放在你这儿。”她拍了拍剑,起身说,“我去找高观启。”
    魏凌生快步跟在她身后。
    宋回涯扭头看他,他又不说话。
    宋回涯顿时头大道:“你想说什么?”
    魏凌生说:“我也去找他。”
    宋回涯奇怪道:“你闲得无事吗?”
    魏凌生睁眼说瞎话,面?不改色道:“闲。”
    宋回涯眸光转了转,坐了回去,说:“那我不去了。”
    魏凌生跟着掉头,只心?情看起来?更低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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