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雄仰头看郑家族长,郑家族长低头:“今天,我替郑家的列祖列宗惩处了你这个不肖子孙。从此你这一支逐出郑氏一脉。”
    “呸,丧良心的汉奸,就是把别人也想得跟你一样。”有个族老站了起来往郑雄脸上吐了一口痰。
    有人带头,郑家人纷纷效仿,别说是郑家人了,围观的人,也跑了过来。
    这可真是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
    叶家本就是宁波巨富,他们这一支下南洋是带着巨大资金过来,叶永昌含着金汤匙出生,从小养尊处优,哪里见过这个情形。他看得都快吐了。
    族长看见差不多了,这才喊:“罢了。”
    他低头看已经浸泡在口水痰液里的郑雄,说:“打一桶水来,给他冲一冲。”
    一桶冰冷的井水,往郑雄身上泼去,郑雄打了个寒颤,他跪着哭叫:“大伯,大伯,我愿意献出顺隆的股份赎罪,我愿意……”
    “谁要你的臭钱?”族长喊了一声,“按照祖宗规矩,你这个罪是罪大恶极,杖责三十。”
    他这话一出,立刻有族人出来,将郑雄拖到长凳,扒拉下了裤子,捆绑在长凳上。
    族长请出了郑家的红漆木杖,交给了一个年轻的族人:“给我狠狠地打。”
    刚才是把叶永昌给恶心到了,现在郑雄的惨叫,让叶永昌听得心惊肉跳。
    边上余嘉鸿还非常善解人意地给岳父解说他们老家泉州的风土人情:“爸,我们闽南潮汕,自古就聚族而居,宗族观念极重,两姓有口角,常常聚众械斗,不出人命不罢休。这三十杖未必要郑雄的命,但是郑家说将他们家驱逐出郑家宗族,你知道会怎么样?”
    叶永昌脸色苍白,他不想听,但是他的好女婿却不停说:“他们家背了一个汉奸的名声,没有宗族的庇佑,就等着被吃干抹净吧!”
    叶老太爷转头跟儿子说:“我来星洲,要不是有你余伯伯,也没办法在这里做生意。你没有感觉宗族力量的强大,是因为我们家的生意是受余家宗族的保护。如果不是有你余伯伯,我们在星洲都未必能站稳脚跟。”
    郑雄的惨叫混合着围观的人喊:“打死这个狗汉奸……”
    叶永昌白着脸问余嘉鸿:“你好歹也是留过学的人,你认为这样滥用私刑,对吗?”
    “不对。但却是南洋的整体状态。比如我们马来亚,巫人、印人和华人混居,华人人少财富多,如何保护自己的财富?就是聚集而居,抱成团。英国人那套法律并不能下到所有族群,族群之间沟通协调都是靠族群首领,华人有侨领,侨领就是各家宗族德高望重的人。在法律无法执行的情况下,宗族的规则就取代了法律的地位。这片土地只要是殖民地,只要不独立,这里的华人社会,就必然是宗族规则约束力大于法律。”余嘉鸿跟岳父解释,“所以,宗族目前大多数人的想法,就代表了这里的运行规则。郑雄并没有触犯英国的法律,但是他是华人,受华人的规矩约束,您也是。”
    到二十杖,人群里骂汉奸的声音还是此起彼伏,郑雄已经没了声音。
    余嘉鸿很贴心地拿出帕子递给叶永昌:“爸,您擦擦汗。”
    叶永昌在接还是不接之间,听到:“三十。”
    棍棒停下,他微微地松了一口气,接过女婿给的帕子,压了压额头的汗。
    又是一桶井水,往已经一动不动的郑雄身上泼去,郑雄缓缓醒来。
    郑家族长确认他没死,这才站到中央:“郑家的族人、各位父老乡亲,郑雄一脉从今日被我郑氏除名,在顺隆做工的族人,不用担心。我们泉州会馆的几位老板答应,会雇佣从顺隆出来的两百位工人。”
    余老太爷站了起来,手撑着文明杖,环视了一圈:“我们都是泉州同乡,都是华夏子民,国难之际,同仇敌忾。即日起,我们几家所属橡胶园、工厂和轮船公司,接受顺隆粮行伙计报名。不管你是否是郑家族人,只要你不想在顺隆粮行干了,都能找到工来做。”
    他身边的几位老板也站了起来,表示了对郑家家族处置的支持。
    郑家族长这才说:“郑家任何人不得再与郑雄一脉来往。被发现者,也驱逐出郑家。”
    这等于宣布了,郑雄一家不仅被郑家抛弃,也被同乡抛弃。
    郑家族长命人把只剩一口气的郑雄抬回郑家。
    第35章
    却说,半死不活的郑雄被郑家族人抬回了家里,往他们家厅堂里一放。
    郑家大太太原以为男人今天是逃不过这一劫,没想到族长留了男人一命,这心里颇有些百感交集,悲喜参半。
    面子上定然是不能显出她那么点失望,装出心疼的样,抹着眼泪,嚎啕:“老爷,您可吓死我了。”
    大太太嚎啕悲伤,门口还有一个纤细秀美年轻的四姨太拿着帕子默默流泪。
    郑雄此刻醒了,疼得说不出话来。他不想听他老婆大哭,也不想管小妾梨花带雨,他只想着他们能快点给自己请大夫,拿了药让他止了疼。
    郑雄这时候只想喊“阿财”,一想到阿财,他胸口大痛,不是这个杀才,自己哪里会遭此大难?
    这时郑家二少爷,郑安隆走了进来,郑雄心里更疼,要不是生了这么个没用的东西……
    “妈,爸被打成这样子?先请个大夫吧!”郑家二少爷说。
    听见二儿子这么说,这个儿子总算还有点用。
    郑雄点头,郑安隆让人过来要抬郑雄,佣人上手抱,手上一抓,滑腻腻,把郑雄给滑落在地,郑雄疼得浑身抖了起来。
    佣人看手上,意识到自己抓到了什么,恶心地转头就吐,把早上刚刚吃进去的红薯粥,给全呕在了地上。
    郑雄疼得没力气打滚,只能闻着酸腐的呕吐物。
    郑安隆嫌弃地让这个佣人下去,换了门房的憨大来,憨大力气大,总算是把郑雄给抬了起来。
    人倒是抬了起来,现在的问题是往哪儿抬,郑雄不去大太太房里好多年了,大太太看向四姨太,四姨太惊恐地看着她,大太太哼笑:“平时缠老爷恨不能从早缠到晚,现在不想要了?”
    “我那里地方小。”四姨太找了一个不能成为理由的理由。
    大太太也不想为难她,说:“放到老二房里。”
    郑雄不想去,然而他没有办法做主。
    郑雄被抬到了二姨太的房间,趴在二姨太的床上,脸对着绣着鸳鸯的枕套,这一对鸳鸯无时无刻都在提醒他的二姨太跟他信赖的管家给他生了一个儿子。
    当务之急,他发出微弱的声音:“医生。”
    “已经去请了。”郑大太太擦着眼泪。
    郑雄忍着疼,望着门口,听着楼梯响动,巴望医生早点能来,然而进门的是他那没用的儿子。
    “杜医生不肯上门,说他不会给汉奸治病。”郑安隆说道。
    “啊?”
    “我又让人去找了。”郑安隆说道。
    郑雄只能等,楼梯再次响动,一个女佣进来:“太太、二少爷,粮行李掌柜来报,铺子里的伙计纷纷请辞,压根留不住人,根本没人管。”
    郑大太太站起来:“什么?”
    她匆匆走出去,下了楼到楼下,粮行的掌柜在前厅候着,看见太太来,行了个礼:“太太,我也来请辞。”
    “什么?你要走。”
    “我有老小要养。以后还想在星洲过日子。”
    李管事走了,家里电话又响了,这回是另外一家粮行的掌柜,这位因为是郑家的姻亲,一时间还不想走,只是说店里的伙计都要走,生怕走晚了,去余家、梁家和张家的商行没好位子了。
    她一个妇道人家可如何是好?
    郑太太刚刚挂了电话,一个佣人匆匆进来说:“太太我问了好几个医生,听说是我们府上请医生,都不肯来。”
    郑太太转身往楼上走,郑安隆来问:“妈,怎么样了?”
    郑太太也不知道说哪一桩的好,她先说铺子里的人辞职。
    娘俩正在说的时候,四姨太下楼来:“太太,二少爷,老爷问医生。”
    三个人一起上楼去,进了房间,大太太跟郑雄说:“老爷,请不到医生,家里的铺子里的人都跑了。”
    郑雄此刻哪里管得上这些,他只觉得自己都快死了,哪有心情听什么铺子,什么管事跑了,说:“洋人医院。”
    “对对对,还有洋人医院。”
    现在去洋人医院请医生,不如直接去医院,郑雄又被抬了下来,送去了医院。
    医院接诊了这么一个病人,他喊疼,立马给注射了一针镇痛剂,止痛之后,郑雄总算是缓过一条命来。
    *
    此刻,余家正在吃饭,余嘉鸿不遗余力说着阿公的高明:“我和应澜私底下,认为只要安顺不回去郑家族长肯定会打死郑雄,没想到结果是这样的……”
    余老太爷十分受用孙子的吹捧,他摸着八字胡:“其实一开始郑金根来找我,他的想法就是让我算同乡长辈,支持他打死郑雄。是我跟他分析其中的利害关系,也教了他,作为族长不必为了这么一点利益,也没必要手上沾人命。这些以后总归会成为罪孽反噬到自己身上。”
    余嘉鸿一脸敬佩地说:“所以阿公,就让郑家族长把郑雄驱逐出郑家,汉奸被赶出家门,对家族名声影响最小,而汉奸没了宗族的庇佑,而且有钱,就成了一块肥肉,谁都能咬一口。”
    叶应澜听得沉浸:“阿公是真高明。”
    余老太爷得意:“你们这个年纪,能想到宗族里这些关系,还能揣摩郑雄夫妻之间的心思,是极其了不起了。至少我在你们那个年纪是想不到的。应澜啊?”
    “阿公。”
    “嘉鸿说,你想让你爸去现场看,可不是跟我想一块儿去了。”老太爷说道。
    叶应澜叹气:“我爸的那些想法,是我爷爷的一个心病。”
    “你们夫妻俩的主意很不错,杀鸡给猴看,逼着他去买公债。不管他心里愿不愿意,总归是做了下去,就是有了立场。”老太爷说。
    “他的想法已经定型了,恐怕很难转了。”叶应澜叹,“子不言父过,只是……”
    “事有大小,涉及家国,自然国在家之上。只要你立身正,小辈如何不能劝谏长辈?如何不能阻止长辈做大奸大恶之事?”老太爷说道,“更何况,上面还有你爷爷。你们夫妻不过是从旁辅佐。”
    “我知道了。”叶应澜点头,“谢谢阿公教诲。”
    “都是聪明的孩子。”老太爷心情好,转头对老太太说,“行了,下午我睡一觉,你们去看电影。”
    余嘉鸿吃过饭和老婆一起准备带家里女眷看电影,等他出来,见二婶婶和嘉柔也走了过来,叶应澜跟他说:“我早上给大剧院打电话想着,一样要去了,不如再叫上二婶婶和嘉柔妹妹,她们也肯定想去。”
    而且还带上了老太太身边玉兰婆和太太身边的霞姨桃姐,叶应澜的小梅。
    余嘉鸿昨日只想和叶应澜两人出来看电影,后来叶应澜为了哄嘉萱开心,就叫上了两个妹妹,今天早上又拉上了嫲嫲和亲妈。
    这下好了,就他一个男子带着他们家老少三代女眷一起去看电影。
    原本他还想跟叶应澜一起拍张照片,现在也没法子去了。
    依旧是叶应澜开车,余嘉鸿坐在副驾驶,嘉莉嘉萱和嘉柔三个妹妹坐在后排,太太们坐后面一辆车,再后面还有一辆拉了几位太太贴身女佣的车子。
    余家的女眷就这么浩浩荡荡地出发去鸿安大剧院。
    三姐妹平时基本不出门,都是请了家庭教师来家里教学,难得外出对外头都新鲜。
    三个脑袋凑在一起,新奇地看着外边。
    一个工地上,高高的脚手架上站着几个头戴红色头巾,身穿深色衣裤,皮肤黝黑的女子,正在传砖头。
    嘉柔用惊讶的声音说:“工地上怎么会有女人?她们怎么能搬那么重的砖?”
    “这是来自广东三水的红头巾。那不是因为男的外劳来得太多了吗?所以英国人对男人过来限制了,但是不限制女人和孩子。所以就有广东的女人过番来了。”叶应澜跟她解释,“现在有种说法,没有红头巾,楼都盖不起来。每个工地上都有红头巾。”
    “啊?女人过番来做这种工,也太苦了吧?”嘉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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