摊子共有六张桌面。
    一碗冒着热气的馄饨,再从边上摊子买个饼,或是配几个包子煎饺,便是手上有些闲钱的老百姓满足的一顿早食了。
    晨间事不少,唠嗑几句吃完,翻了台面,又是新的一批食客。
    阿薇不赶时间,吃得很慢。
    隔壁婶子们说完走人,话题也引了其他客人的兴趣,互相你一言我一语地又猜测起了冯家事情。
    青茵自然也听到耳朵里。
    她一面咬馄饨,一面迅速地偷偷看了表姑娘一眼。
    就说府里早食很是丰富,表姑娘怎得突然起兴出门尝尝,原来是来听热闹的。
    再回忆起那日表姑娘大骂徐夫人的过程,青茵暗暗想,她当真是恨极了那样的人。
    “你怎么看?”
    蓦然听见提问,青茵抬起头来。
    见表姑娘等着她回答,她赶紧放下手中勺子,一条一条地,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得有个孩子,金氏夫人没有留下孩子,冯大人新娶,那家里就跟没有过她那么一个人一样。”
    “可亲娘走得早,孩子也难,像我们府上,世子与继母处得好,但姑夫人与继母……”
    “奴婢只听府里年长的嬷嬷们说过些姑夫人小时候的事,似乎是她一直在找侯夫人麻烦,但奴婢如今在春晖园做事,又觉得姑夫人好似不是那么不讲理的。”
    “可能人与人就得讲缘分吧,没母女缘分硬凑在一块,就成了姑夫人与侯夫人这样。”
    “这么一想,金夫人没有孩子,可能也算幸事。那徐夫人软绵绵的可能不太会为难人,但冯家那老太太太凶了,不是说她在寺里还抓伤了官差吗?”
    “啊,偏枯若真是报应,那金夫人岂不是真叫冯大人母子害了?嫁人真的好凶险!”
    “她还是太师之女,太师那么见多识广,精挑细选了女婿,奴婢想想,冯大人在国子监三年、入礼部一年,总共在京里生活四年,这四年人模人样,同窗夸、上峰赞,才有机会入太师的眼。这般考量了他四年的品行,最终还是个混账,他也太会装了!”
    “那要怎么办呀?遇着会装的,成亲前都撕不开他的皮……”
    阿薇呵的笑了起来。
    能说出这么多的细节,可见这几天定西侯府里,丫鬟婆子们之间也没少议论这事。
    那么,其他的公侯伯府、官宦人家,一样也把冯正彬母子扒了个底朝天。
    “有些是会装,”阿薇道,“有些倒也不是装。”
    青茵没有明白。
    “于他有利时,他是一个模样,于他有害时,那人皮下的獠牙就露出来了。”阿薇慢条斯理与她道。
    谁敢说有一双火眼金睛,一辈子都不会看错一只妖怪?
    青茵低垂了眼皮,难过着道:“就没有个不长獠牙的好人吗?”
    “盼着别人都是好人?”阿薇喝了一口汤,“你若不长利牙,别人咬你的时候,你不是只能叫他活生生撕下肉去?你可以不咬人,但你得长牙。”
    而要练就一口尖锐獠牙,身上又得添多少伤口?
    陆念从小长牙却咬不开肉,无数鲜血里滚出来、才成了今日模样。
    阿薇想想就心痛。
    青茵在府里长大,虽也知道些腌臜事情,但自己经历得少、想得也少,便从未有过这些具体想法。
    此刻听表姑娘说了,一时没有全部领悟,却也开了个窍。
    “奴婢谢表姑娘提点,”青茵道,“奴婢会好好琢磨琢磨道理。”
    阿薇应了声。
    这些时日下来,她对青茵也算满意。
    小丫头做事仔细,心性不差,认真教一教,不说能让她知道阴暗事情,但打听消息、跑个腿什么的,也算个人力。
    两人离开前,阿薇又叫煮了份馄饨带走。
    她说:“让母亲也尝个味。”
    青茵看了眼摊主,又压着声儿道:“带回去不及新做的,而且,还是您做的更好吃。”
    阿薇叫她逗笑了:“偶尔也换换口味,吃个新鲜。”
    春晖园。
    陆念躺在大躺椅上,身上盖了毯子,要睡不睡。
    闻嬷嬷看了她那儿一眼,与回来的阿薇道:“小心擦了供桌,换了果物,点了香,之后就躺下了。”
    阿薇点点头,去小厨房寻了碗勺装馄饨。
    路上有厚棉褥子包裹食盒,盖子盖得也紧,此刻汤尚温。
    “我买了馄饨回来,”阿薇端着食盘进了正屋,一面摆桌,一面笑盈盈道,“刚在摊上吃了一碗,皮子不错,肉也新鲜,汤头虽不比家里醇厚浓郁,但称得上清爽适口,暖胃正正好。”
    听见她脆生生说话,陆念缓缓睁开眼来,茫然的眼神好一会儿才慢慢聚拢起来。
    “阿薇?”她问。
    “是,我是阿薇,您是陆念,”阿薇耐心十足,“我们是母女俩。”
    陆念愣了片刻,才又沉沉点头:“对,我是陆念,我是阿薇的母亲。”
    而后,她的鼻尖也动了动:“好香。”
    陆念的状态就好似睡迷糊了,等醒过神来又一切如常。
    但阿薇很了解她的状况,知道并非单纯如此。
    一面仔细留心陆念的各种反应,阿薇一面又与她说馄饨。
    陆念很是配合,离了她那大躺椅挪到了桌边椅子上,接了勺子吃馄饨。
    阿薇就与她说起了外头听来的事。
    拿冯家状况当小菜,陆念吃完一碗馄饨,漱了口,道:“叫这东西勾了瘾,想吃你做的抄手了。”
    “这有什么难的?”阿薇弯着眼睛笑,“正好我也馋了辣,晚些我熬一锅骨头汤,再做点辣红油。今天那摊子上,有客人还配了煎饺,我瞧着也很香了。您想吃什么馅儿的?”
    陆念想了想,却是犹豫着没有给出答案。
    阿薇看在眼中,暗暗叹了口气。
    陆念性格强势又直接,她精神头好的时候,根本不会有半点犹豫。
    即便想吃的味道有许多种,也会一股脑儿报菜名,最后添一句“别一个人辛苦,叫几个厨娘打下手”。
    “那就我来定,”阿薇脸上还是带着笑,“我有几样想吃的。”
    陆念点了头。
    答应了陆念做抄手、煎饺,阿薇点了点小厨房里的食材,把缺的东西列了个单子给大厨房送去。
    那头也不拖延,两刻钟便都送来了。
    阿薇拿剁骨刀噼里啪啦剁了棒骨,去了血沫子,另起了一锅添了葱姜煮上。
    汤比馅儿费事得多,她算好了时辰去剁馅。
    陆念不爱吃肥的,但馅儿偏就是有些肥的才香,阿薇便分开来,肥的剁得极细,瘦的相对粗些,确保混在一起尝不到一点肥肉。
    阿薇耐心不错,案板上哒哒哒响个不停。
    锅里炖着的骨头汤已经出了香气,闻着就叫人舒服。
    等差不多要将肥瘦按二八调在一起时,外头出来传来青茵一声大叫。
    “表姑娘,快、快!”青茵一面叫一面往小厨房来,扒着门,小脸白了,“姑夫人她、她……闻嬷嬷寻您!”
    咚!
    厨刀敲入案板,刀刃卡进木头。
    阿薇二话不说往外走,脚步飞快着往正屋跑。
    青茵跟在后头,急归急,话倒是说明白了:“嬷嬷交代奴婢在廊下熬药,正好能看到里头歇午觉的姑夫人。
    刚姑夫人睡醒,奴婢正要请嬷嬷过去,就见姑夫人披头散发要去拔墙上挂着的剑。
    嬷嬷立刻进去拦了,让奴婢来寻您。”
    “我晓得了,”阿薇道,“你让人去舅娘那里,就说母亲需得请大夫。你跟我进里头搭把手。”
    自打留意到陆念状况不好后,阿薇就寻桑氏说过一回。
    京中大夫多,偏她和闻嬷嬷都不认得,倒不如请桑氏帮忙寻有能力治疯病的。
    阿薇一路进到寝间。
    陆念似乎“冷静”下来了,起码没有拿剑胡乱砍人。
    闻嬷嬷好言好语哄着她,陆念眼睛睁得很大,眼神却是茫的,长剑垂在身侧。
    阿薇站在落地罩旁,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神情脚步都不显急促匆忙,然后才走到陆念身边。
    “母亲,”阿薇柔声细语地,“这是墙上那把装饰用的剑?那它可一点不锋利。您把剑给我,我拿刻刀给您,我磨得更尖利了,一扎一个血窟窿。”
    陆念偏着头看她,思考她的话。
    阿薇一手扣她手腕,一手拿长剑。
    陆念只轻轻挣了一下,还是给了她。
    阿薇拿了就走,交给跟进来的青茵,示意她赶紧收得远远的。
    闻嬷嬷此时也松了一口气。
    先前陆念情绪激动,闻嬷嬷只能先哄,软硬都不敢动那长剑。
    阿薇重新过来扶陆念:“咱们这回杀谁?”
    “余长德,”陆念一字一字道,“我要杀了余长德。”
    阿薇知道这人。
    余长德是余如薇隔房的伯父,管着余家的药材生意。
    有一年,蜀地气候反常、城里突然添了不少病人,造成了一些药材供应不足,其中有一样是余如薇日常少不得的。
    余长德推说库存不足,实际是想着奇货可居,多赚些银钱。
    陆念又气又急,几乎把药铺的库房砸了才抢出来了七八日的药,赶紧送去庄子上。
    闹得凶了,余长德没少骂余如薇,天生的药罐子,养活了也没出息,用什么药材都是浪费。
    与余家那些见不得光的腌臜事情比起来,这种只能算是“小冲突”。
    但事关余如薇,陆念又怎么能不恨在心里?
    “他死了,”阿薇缓声道,“他去外头村子里收药材,失足摔下山,抬回来养了五天、咽气了,您记得吗?”
    余长德的失足源于自己吓自己。
    余家当时稀奇古怪,亏心事做多的人扛不住,出事的也不止余长德一人。
    偏陆念此时什么都记不清,激动地道:“我看到他了,他骂阿薇,我要砍了他!不是要给我刀吗?刀呢?我的刀呢?!”
    阿薇和闻嬷嬷交换了一个眼神。
    陆念发作时,有时同她理一理旧事,能牵走她的思路,让她整个人慢慢静下来。
    可有时候,劝不住,她会陷在自己的记忆里,分不清真假虚实,像是会把自己撕裂开,纠结又崩溃。
    陆念情绪越来越激烈,挣扎着要甩开阿薇和闻嬷嬷。
    眼泪簌簌滚落下来,整个人颤抖着,口中反反复复全是杀念。
    发作的力气也远大于平日,两人都控制不住她,闻嬷嬷不察被撞到了桌边,腰上挨了下。
    陆念连阿薇都认不出来。
    拉扯间一并摔倒在地,陆念却突然从喊叫着要杀别人,变成了恨自己无能。
    “我没能保护阿薇,我才是畜牲!”
    “我对不起阿薇,我不配当娘,我不配不配不配!”
    “我要去陪她,她一个人太孤单了,我得去陪她……”
    陆念疯狂地扯自己的头发,左右开弓要扇自己的脸。
    阿薇拦了一下没拦住第二下,啪的一声重得她耳朵嗡嗡作响。
    眼看着陆念张口要去撕咬她自己胳膊上的肉,阿薇想都不想把手指塞进陆念嘴巴里,关节用力抵她牙关。
    饶是如此,血珠还是立刻渗了出来。
    阿薇的眼泪也跟着下来了,不是手痛,而是心痛。
    癫狂的陆念也愣了下,牙齿的力道松了,口中的血腥气让她整个人都迷茫了。
    几个呼吸后,她仿佛突然间明白过来,双手捧住阿薇受伤的手,看着上头的血印子,哭得直打嗝:“是娘不好,阿薇乖,娘糊涂了,痛痛飞,痛痛飞……”
    闻嬷嬷才指挥着青茵拿来备好的布条,见地上两人抱在一起哭,亦不禁红了眼眶。
    阿薇没让用布条把陆念捆起来,哄着她去床上坐下。
    桑氏来了,见这厢状况也是愕然不已。
    “已经去请大夫了,”她镇定了下,建议道,“我的想法是,等侯爷回来了、让他出面请太医来瞧瞧。”
    阿薇想给陆念擦脸,陆念急着阿薇的手伤,两厢让步,陆念自己胡乱抹了脸,闻嬷嬷给阿薇涂了药。
    听桑氏建议,阿薇应了声“好”。
    兴许这一刻的陆念在别人眼里似是“醒”过来了些,但阿薇最是清楚,陆念还病着。
    因为陆念真真切切把她当成了余如薇。
    定西侯与大夫前后脚进门,听说陆念发病,也忙来了春晖园。
    这时也顾不上什么寝房不寝房的,定西侯看着陆念的样子,一时难以置信。
    很多年前,外头提起定西侯的嫡长女,都说她难弄、脾气大、还有病。
    定西侯也会这么想。
    毕竟这个女儿真是太难管教了,软硬不吃,主意大得很。
    可直到现在,他看到披头散发,脸颊肿起来,抱着阿薇念念叨叨说着“对不起”的女儿,他才真切意识到,真正的有病是什么样的。
    定西侯的心,后怕得直颤。
    会变成这幅模样,阿念在蜀地到底受了多少罪?!
    陆·发病时很疯·清醒时更疯·念:打不倒我的,都会让我更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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