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垂,
    整座须弥山于飘渺云气间若隐若现,迎着残霞辉光,裹满金红。
    天音道场,珈蓝宝坻。
    距离暮鼓敲响,还剩不到半个时辰。
    寺门前,前来礼佛的善信香客们陆续退去,几个沙弥在大僧的指导下,紧锣密鼓的洒扫着。
    因为晚饭时间快到了。
    有个小沙弥许是偷懒,从刚才开始就不好好干活。
    拄着个笤帚扭腰晃腚的,左手缩在袖中,脸憋通红。
    其实他左手心里攥着一只蝎子,是刚才石缝儿里扫出来的。
    怕其被香客踩死,又恐贸然拿去放生会被师长误以为懒驴上套,遂就用手一直攥着,想着干完这点活儿就去偷偷放生了。
    好个实心眼儿的小和尚!
    也不想想那虫儿是带尾勾儿的,就敢攥在手心里。
    理所当然遭了罪,手心里好似攥着一团烧红的炭火,可把他蛰得龇牙咧嘴。
    忽的,终于捱不住一把扔了笤帚,跳脚大叫:
    “蛰死我啦!”
    惹得周围师兄弟们全然侧目。
    “慧空,怎不好好干活,反而大声喧哗,不成体统?”
    一个中年和尚出言训斥。
    小沙弥脸上万分难堪,低头告饶:
    “法、法明师叔,弟子知错了。”
    他举起来的左手仍死死攥着,却抖个不停。
    “我、我想放茅……”
    “诶……”
    那大僧见他这般疲懒,也是摇头无奈,挥了挥手:
    “行了去吧。”
    小沙弥赶紧做了个礼,刮风似的跑了。
    他一路小跑到山门外,寻了个偏僻石头丛,把那蝎子妥善的放进石头缝里。
    “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善哉……善哉……”
    自觉又行了一桩小善,小沙弥心里很有成就和满足感。
    可抬手一看,那左手心被蛰得红肿,鼓起了一个大包。
    小沙弥脸上一苦,正要开解自己几句,
    可忽的想到自己为了救它却被它蛰成这样,又挨了师长一顿训责。
    就为了拯救这么一个虫子,究竟值也不值?
    忽的一股戾气涌上心头,小沙弥凶相毕露,转头要寻一块尖石头,把那蝎子在石头缝里捣死,以泄心头恨!
    就在这时,
    “小师傅。”
    身后有人呼唤,小沙弥一怔转过头来,恰好迎上一双神莹内敛的眸子。
    这是个一身白衣的男子,明明五官面貌看着年轻,头发鬓角却是白。
    与他那双平和温润的眼眸对视,小沙弥心底忽的涌上一股清凉,竟对此人没来由生出一股好感。
    “阿弥陀佛。”
    他双手合十,
    “这位施主,小僧这厢失礼了。”
    “呵呵,小师傅客气了。”
    小沙弥接着道:
    “若是上香礼佛,眼下已过了时辰,下山路远,施主可在本寺挂单,享用些斋饭后,明日再礼佛不迟。”
    “多谢小师傅好意,不过我此来是为了……”
    ————————
    大雄宝殿中,
    一个黄衣老僧手持一根荆棘条,在一个赤裸上身的魁梧僧人背上抽打着。
    几鞭子下去,那背上就落下几道血痕。
    那挨打的也不喊疼也不讨饶,
    只顾低头诵念“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几句话来回车轱辘似的念个不停。
    一旁,身着月白僧袍,已是代主持的法相侍立着。
    看那僧人背上血淋淋的,他脸上也是藏不住的悲恸。
    正前方,则是身披锦斓袈裟的天音寺方丈——普泓上人。
    “阿含经中记载,魔王波旬殚精竭虑,曾妄图寻觅时机,扰乱佛陀的修行……”
    随着鞭打声不停,普泓口中娓娓道来一桩佛经中的典故——
    “某夜,他瞥见佛陀在王舍城耆阇崛山中经行完毕,进入禅堂内正身端坐,遂变化成一只体型硕大宛如巨船的蟒蛇,以电掣风驰之迅疾缠住佛陀法身,并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声,实乃骇人。
    然而佛陀深知此乃魔扰,自是岿然不动,言道:‘我身处禅定之中,心境恰似往昔诸佛般静谧自在,即便有诸魔侵扰,上至凶猛暴戾的毒蛇猛兽,下至婀娜多姿的妩媚艳女,皆无法触动我分毫,又何谈令我心生动摇?
    即便天崩地陷,大地震动,一切众生皆惶恐惊惧,我亦不会有丝毫的怯懦!即便毒箭穿心,我也不会心生惊怖!’“
    “魔王波旬听闻佛陀所言,反被佛陀的澄澈纯粹之心所折服,以致忧愁悔恨,自惭形秽,即刻现出原形,逃回天宫去了。“
    鞭打声持续了好久,那人背上俨然找不见一块好肉,直到——
    “两百鞭记满,刑罚已毕,法善,你起来吧。”
    跪着的那人却道:
    “弟子犯了淫戒,甘愿受更重的责罚,还请师父开恩,再重重责罚弟子,以赎罪业。”
    “唉……”
    普泓闭目哀叹:
    “你想通过摧残肉体而获得安宁,这不更是舍本逐末么?”
    “可是师父!”
    那法善抬起头来,脸上已经是涕泪滂沱:
    “弟子无能,管不住自身,以致于铸成大错,坏了寺中千年名声,难道不该重罚么?”
    普泓摇头:
    “以你如今大梵般若的修为,区区肉身的情欲本能,岂会不能掌控?之所以令你破戒的,乃是心病。“
    “人总会对未知的东西产生好奇,或是畏惧,这是本能。而我们出家修行,就是一个不断战胜本能的过程。”
    “这条路上注定会有很多诱惑,很多恐惧,但这就是唯一的解脱之道。世尊入灭之前,曾谆谆告诫诸大比丘:在求道的路上不要迷信任何人,任何偶像,哪怕是世尊本人挡在路前,也当慎思笃行,不动不摇……”
    普泓上前,抚摸那法善的脸颊,面露不忍:
    “你的道不在天音了,去山下好生过个几十年,了结了这段尘缘吧。”
    “师父!”
    法善重重磕头,哭嚷不休:
    “弟子无论如何也不想下山呐!求师父您开开恩吧!”
    “傻徒儿,在家出家都是一样,你再留在山上又算什么呢?”
    这话一出,法善顿时无言以对,只剩深深哭诉。
    ……
    却说半个月前,法善下山去拜访一户农家,是给一位大病初愈的孩童摩顶受戒。
    那是个阴天的下午,他步入农户院中,见偏厢烟气渺渺,窗开一缝。
    因好奇匆匆一瞥,却正好看见了那农户家正在洗澡的女儿。仅仅是一眼,就让他心头狂跳,好似擂鼓一般。
    在那白烟朦胧、蒸汽袅袅中,那少女坐在木桶里,举着水瓢漫淋娇躯。
    那白生生的脚儿,瓜梨子般的胸儿,圆润润的腿儿……
    压制多年的本能突然受到撩拨,欲望如火苗攀上野草,畸形野蛮的燃烧起来,并且一发难收。
    幸得几十年修行帮了大忙,连忙心念经文,这才止住了躁动。
    法善兼着给农户家孩童瞧病,一直拖到晚上。
    讵料当夜大雨瓢泼,那孩童也不知为何,复发高烧不止。
    于是农户再三劝说,央求他留宿一夜,天明雨散再走。
    若按以往的法善,那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可经那匆匆一瞥后,法相不知怎么,鬼使神差竟留下了。
    当夜,他在榻上辗转反侧,脑子里始终挥之不去那幅香艳画面。
    直拖到后半夜时,他正要睡下,却有一个光溜溜热乎乎的身子,钻进了他的被窝……
    云雨了一晚后,
    次日,法善急匆匆回了寺中,此后闭门不出。
    就在三日前,
    那女子突然告上山来,指认天音寺僧人法善恃强破了她的身子,坏了她的清白。
    如今她已是不洁之身,受乡亲邻里嘲笑,没脸做人。
    若天音寺不予她个交代,她就要在这大雄宝殿之上、在佛祖释迦摩尼像前,一头撞死。
    法善感觉天都塌了。
    更惹得众老僧惊诧。
    法善可是天音寺方丈普泓上人的亲传弟子,除了这档子事,岂能不查个清楚?
    幸得天音寺在这片地界的能量广大,很快就查清了真相。
    事后查明,原来这女子是受妖人胁迫,刻意引诱法善,这才干出的这事儿。
    但归到根儿上,还得怪那法善没管住裤裆里的老弟,以致于被人所乘。
    事已发生,那妖人尚在追查,可此事总得有人负责。
    按天音寺规,法善须得鞭刑之后,逐出寺去。
    ……
    如今法善鞭刑已毕,很快将有人为他收拾细软,赶他下山去。
    至于他还俗后是四处流浪,还是与那女子成婚。
    这就不得而知了。
    这也意味着普泓与他几十年师徒之缘,就此断绝。
    老和尚岁数大了,难免多愁善感。
    “法善自幼入我门下,跟随我修行了数十年,落到今日下场,是我没教好他,我有愧……”
    普泓说着,竟抹起泪来。
    法相也不忍见他这般,却一时不知如何劝解:
    “师父!师弟他……他也只是一时糊涂,这不怪您。”
    “你是不知……”
    普泓闭目惋叹,摇头道:
    “此事发后,我曾以他心通探查过他,发现他在当时铸成大错后,因畏惧后果,甚至有那么一瞬……他竟存了杀人灭口的心思!”
    “什么!?”
    法相差点叫喊出来。
    普泓接着道:
    “幸得他最后守住了良知,不然的话……那我这几十年,岂不是教养出了一个魔王波旬的子孙么?”
    法相冥思苦想,满脸的悲恸惋惜。
    “师弟他一向敦厚,向佛之心也从来比我虔诚,怎会搞成这样……”
    普泓道:
    “佛曾预言:自佛入灭一千五百年后,始有魔王波旬的子孙入世化凡,专门引诱败坏修行正法的僧侣,以此玷污佛法,使佛法灭绝。是称‘法灭尽’,又称‘末法时代’……现在想来,却不正是应在当下么?”
    “浊世滚滚,欲望如毒火洪流……”
    法相一脸复杂唏嘘,接着道:
    “都说烈火见真金,可真正能在惊涛骇浪中横而不流的,毕竟只是凤毛麟角。弟子愚钝,自知不是这等金子人物,更不知世上尚有何人能做到这点。”
    普泓双手合十,念了个佛号:
    “勉力修持吧。”
    正在师徒二人伤感迷茫之际,殿外忽有小沙弥进来,各自朝他俩打了个招呼——
    “师祖爷爷,师父,山下来了位施主,声称是师祖您的故人,想见见您。”
    普泓长眉一挑,
    “哦,姓甚名谁?”
    小沙弥慧空赶紧递上了单子。
    普泓拿来一看,脸色陡然一变。
    …………
    出于礼数,许知秋并没有直接上山。
    在寺门外静静等候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忽的听闻山上清脆脆风铃声响个不停。
    随即寺门被风吹开,许抬头一看,只见那千百层石阶上,两排僧人飞速站好队列。
    接着几个身着袈裟的老僧,各个脚步紧凑,拾级而下。
    为首那个正是方丈普泓,一旁跟着年轻弟子法相。
    另一侧是普德、普空、普方三位大僧。
    天音寺的高层,俨然全在这儿了。
    “许门长!”
    普泓等人刚来到寺门前,便齐齐朝他合十鞠躬。
    “见过方丈大师,见过几位高僧。”
    许知秋拱手还礼,瞅见那普方和尚,单择出来打了个招呼:
    “普方大师,多年不见,你可还好么?”
    “阿弥陀佛,劳烦许门长挂念,贫僧一切都好。”
    普泓面露几分不满:
    “许门长怎不提前知会?也好让老衲有个准备,以接待大德真人之礼净水泼地,扫榻相迎。”
    普泓自然是把他当成无比尊贵的客人。
    可许知秋却摆摆手,呵呵笑道:
    “之所以事先不打招呼突然造访,就是怕太过叨扰贵寺,另外我已卸任掌门职位,大师还是像以往那样称呼我就可。”
    “卸任掌门?”
    普泓及几个老僧面面相觑,皆是惊诧不解。
    这位前不久刚拯救天下、声望地位如日中天的三一掌门,怎么突然退位了呢?
    许知秋接着道:
    “另外实不相瞒,许某此次登门,并不单是来做客串门的。除了祭拜一下贵寺早已圆寂的普智大师外,另还有一事相求。”
    普泓点点头,
    “太客气了!施主既于天下有再造之功,区区敝寺但能相助一二,自是无上光荣,还请许施主莫在此逗留,快里面请。”
    “大师盛情。”(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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