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门窗紧闭,他们站在院子里却听得清清楚楚,可见屋中人说话的声音格外大,情绪还有些激动。
    杨明经面露一丝警惕,脑子里许多念头闪过,肠子都跟着多转好几个弯,仔细审视自己最近有没有做什么错事,让谢氏抓住把柄。
    不管谢氏做啥,只要不是针对他,他就安心了。
    现在不止是谢氏,永安坊的人也格外可怕,大约总围着刘讼师写讼状,听到的大梁律多了,街头巷尾居然都有人在谈论这些,他不止一次听到有人喊着:“去找刘讼师告他们。”
    他每日看那些递过来的讼状,恐怕杨氏一族谁的名字出现在其上。
    这种情形不知还要持续多久?外坊坊正都来问他缘由,恐怕这股歪风吹出去。
    片刻之后,于妈妈推门迎出来,向杨明经和王晏行礼。
    “大娘子在待客,”于妈妈道,“恐怕还要些时候,两位去东屋里宽坐,奴婢让人奉茶来。”
    杨明经道:“是永安坊的人?”
    于妈妈应声:“水铺开张了,大家特意上门恭贺。”
    恭贺用得着说“我愿意”吗?
    杨明经是不信的,却也知道追问下去,于妈妈也不会说实情。这个曾在何氏屋中对他毕恭毕敬的老奴婢,几日的功夫就彻底倒向了谢氏。
    何氏本想送来一个眼线,没成想却成了谢氏的帮手,现在看着于妈妈疏离的模样,他总算能够理解何氏怎会那般愤恨了。
    杨明经陪着王主簿喝茶,他想打听打听父亲和四弟的事,却又不敢开口。
    这位王主簿着实太年轻了。
    衣着楚楚,人也格外俊朗,神情淡然,身上透着的那股文气无法遮掩,许多书香门第在子弟考进士科之前,都会让他们去衙署历练,熟悉案牍事务,这王主簿就该是这般。
    “王……”杨明经刚要说话,就看管事进来禀告。
    “老爷,坊中又有两户人家写好了状纸,准备送去衙署。”
    递送状纸之前,都要送与坊正过目,杨明经为难地看向王晏。
    王晏道:“这院子里还有旁人在,杨老爷有事只管去做,不必在这里作陪。”
    杨明经起身告罪:“我去处置好再过来。”
    杨明经离开屋子,于妈妈又给王晏添了炭盆和热茶,这才退出去。
    王晏垂头看向脚边的炭盆,炭盆大小刚好能容下两块藕炭,藕炭没有提前烧过,却也不见什么烟尘。
    自从杨钦送藕炭给陈举后,值房里就没断了藕炭,都是陈举吩咐人去买来的,一斤三文,委实便宜。值房那么宽敞的地方,整夜有人不停地进出,一晚上也最多烧三斤而已。
    是个好东西。
    从碎石炭到藕炭,听着好似很容易,仔细看起来却没那么简单,藕炭上面的孔洞让它更易点燃,其中混合了一些东西,让它变得更加耐烧。
    这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主意就能得来的,一个东西从无到有,必定要经过反反复复调整、改善直到最好。而这才做出的藕炭,现在看来也没有什么大问题,想及大梁从前没有出现过类似的东西,王晏就知晓有蹊跷。
    这种事,谢玉琰也不隐瞒,好似她笃定即便有人怀疑,也找不到证据向她发难。世上多数事都有迹可循,谢玉琰显然是个变数。
    王晏向窗边走去,伸手推开一个缝隙,立即有冷风钻进来。
    堂屋仍旧有声音,却听不真切了。
    距她提及要永安坊和大名府,才没过多久,永安坊马上就要落入她手中。他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为她所用。
    “喵。”
    猫叫声传来,一个灰色的影子快速蹿上窗口,待王晏看清楚时,一只毛茸茸的耳朵已经蹭上了他的袖口。
    正是从他身边溜走的狸奴。
    狸奴一只眼睛微眯,向王晏显出几分亲昵的模样,好似忘记了它早就从王晏身边跑来了谢玉琰的院子。
    王晏的手向后缩了缩,狸奴直起头,一双大眼睛扫了扫王晏,无奈地叫了一声,然后抬起爪子向前一步,脑袋再次蹭向王晏。
    好似这次已经耗尽了它的耐心,很快就它就向屋内跳去,跃起来之前,软软的肚皮不小擦过王晏的手背。
    王晏如果没见过这只狸奴在谢玉琰身边,极尽谄媚的模样,心中可能会格外欣慰,养了十多年,总算让它与他亲近了些。
    可现在……
    它的模样就似偷腥回来,出于无奈,万分敷衍地“哄”了他一下。其余的就都没有了,既不会悔改,也不会与他一同归家。
    狸奴跃上桌案,然后“噗通”一下躺在上面,舔了舔冰凉的爪子,然后半眯起眼睛假寐。
    等到王晏走到跟前,它才睁开两只明亮的眼睛,里面写满了纯洁和无知,所有坏事都与它沾不上边。
    王晏缓缓伸出手,本来懒散的狸奴却突然起身,跳离了桌案,显然怕王晏抓到它。
    就这样不想走?
    “看你那没出息的模样。”
    王晏鲜有在人前展露情绪,但狸奴不是人。
    他目光微沉,鼻子里发出冷哼声。
    尖尖的毛耳朵动了动,它却没有半点羞惭,反正听不懂,便可以大大方方地装聋作哑。
    “她哪日便不要你了。”
    狸奴准备舔爪,听到这话停下来,收回伸出的舌头,不知有意无意,它的爪子向王晏点去。
    似是在反驳,又像是要将王晏的话丢还回去。
    好似谢玉琰不要的是王晏而非是它这个小狸奴。
    然后它不再给王晏开口的机会,转了个身,将屁股对准王晏,晃了晃尾巴,又顺着窗口蹿出了屋子。
    守在门口的桑典见了,喊了一声,然后丧气地道:“郎君,那狸奴又跑了。”
    亲自登门来看狸奴,谁知狸奴根本不领情。
    桑典无奈地叹息,他家郎君这命也是苦的咧!
    主仆说话间,堂屋的门打开了,永安坊的人从中走出来,一个个目光闪动,脸上带着兴奋的笑容。
    李阿嬷道:“晚上都去我那里。”
    到时候,他们会约上几个牢靠的人,将谢娘子那些话传给他们听。
    现在的乡会需要人手,但也得好好挑选,不能让那些心怀鬼胎的人混进来。等大娘子将乡会的规矩写好,他们就全都背下来,不识字的就口口相传,总之要将乡会在永安坊兴办起来。
    院子重新安静下来,于妈妈也来请王晏去堂屋。
    “三房两位娘子候着大人呢。”
    ……
    谢玉琰洗了手,重新坐回椅子上,脑子里盘算着王主簿此次的目的。
    门打开,一缕光随着人影一同进了门。
    谢玉琰抬眼看去,目光落在王鹤春身上时,微微有些诧异。月白色的长袍衬得他更为出挑。
    这位大梁将来的宰辅生了一张好面皮,光是立在那里,就有种脱出尘世般的无暇,她记得王淮说过,他那位堂伯从不穿浅色衣袍,今日为何换了章程?
    如果是年少无知时,又或者权倾朝野之后,她大约会开口真心赞一声: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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