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画皮画骨难画心,修者之路道阻且长
    秦淮本就隶属金陵,距离并不算远,两人一马一驴。
    前几日下了大雨,林间空气甚是清新,踏着潮烂的腐叶跟柔软草丛,迎着朝霞吹着清风,心情格外畅爽。
    两人在半晌午时来到徐家门前,恰好见到徐小姐带着夫婿回娘家省亲。
    徐小姐身着素衫,梳着妇人发髻,脸蛋还是清清秀秀的,照上次相见气色好了许多,在她身旁跟着位男子,男子身着蓝色儒衫,发丝梳的一丝不苟,此时微微颔首,很是礼貌俊雅。
    “陆大人?”徐小姐瞧见陆斩,唇角笑容有些凝固。
    并非对陆斩有嫌隙,陆斩救她性命,她自感激涕零,可见到陆斩她便情不自禁想到当初事情,心底当即被愁绪笼罩。
    陆斩将驴子交给门前小厮,拎着一份贺礼:“徐小姐成亲之时,公务繁忙未来道贺,今日闲暇特地来贺。”
    谢捕头笑道:“我也一样。”
    名叫秦修儒的书生,望着两人露出喜悦笑容:“劳烦两位大人专门跑一趟,我们夫妇不胜感激,请进去吃盏酒吧。”
    陆斩颔首,随着两人进去,秦修儒行事妥当礼节十足,全然不见妖物风范,倒真像是位博学多才的才子。
    谢捕头偏头,小声道:“看不出来猫腻。”
    陆斩微微笑着,拍了拍谢捕头的胳膊,示意他别轻举妄动,有些妖物善于伪装与模仿,若是不泄露妖气,十分难辨真身。
    穿过外院跟长廊,又走过草环绕的园,这才在二院正厅见到了春光满面的徐县令。
    徐县令身宽体胖,徐小姐的事情解决,秦淮又太平安康,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以至于徐县令相较于上次胖了不少,精神奕奕。
    只是待看到陆斩跟谢捕头时,徐县令胖脸上挂着的笑容瞬间僵硬,嘴角狠狠抽了抽。
    秦修儒行了一礼,笑容如沐春风:“岳丈大人,这两位大人自称是岳丈旧交,小婿便请进来了。”
    “啊……是,是。”徐县令眼皮子直跳,讪笑着道:“这位是陆斩陆大人,先前是江宁镇妖司镇妖师,我们跟镇妖师时常合作,与陆大人更是交情匪浅,至于这位……”
    提到谢捕头时,徐县令停顿一下,才道:“这位是金陵府衙谢捕头,早年我受过他的恩惠,原是我该去拜访他才对,未曾想却要老弟登门,实在是汗颜。”
    话虽如此,可徐县令神色明显不对,好在为官多年也有些城府,倒没让女婿女儿察觉到问题。
    谢捕头寒暄两句落座,在陆斩耳畔低声道:“早年间他去满楼喝酒狎妓,因囊中羞涩付不起银钱被人扣下,我路过借了他几两银子,不过后来他成了县令后,我们就少有往来了。”
    陆斩这才恍然,怪不得徐县令表情如此怪异。
    徐县令跟他认识,是因为给徐小姐驱邪相熟,跟谢捕头是徐县令喝酒狎妓没钱被扣相识,虽说这其中都有恩情,可不管哪一桩事都不光彩,想必是徐县令不愿提起的往事。
    如今他跟谢捕头一起登门,在徐县令眼底可不就是两尊瘟神来了,实在有些晦气,可又不能将两人敢将出去,甚至还要陪着笑脸,属实糟心。
    倒是秦修儒十分惊喜:“大人便是在望月茶楼力压鹿云书院学子的陆观棋公子?”
    陆斩笑着道:“不错,正是在下。我听徐县令说,你十四五岁时便中了秀才,现在可有继续读书科考?”
    “自然是要的。”秦修儒态度更为客气和善:“岳父对我青眼有加,将爱女许配与我,我自是要努力争气,他日若是上榜,也不枉费岳父栽培。”
    旁边的徐小姐扬起笑脸,但笑容却又几分牵强,那双眼睛时不时看向陆斩,带着疑惑。
    谢捕头突然问道:“秦公子是否在金陵城生活过?我记得当时城内盛传,说是红元街出了位秀才,莫非便是阁下?”
    “在下确实在金陵住过一段时日,不过后来便回了秦淮,那栋宅子父母住过一段时间,后面父母也搬至秦淮,就荒了下来,听说最近刚刚找到租客。”秦修儒说着,起身给两人倒茶,很是尊敬。
    谢捕头道谢后,目光飘向陆斩,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这家伙行事稳重气质儒雅,哪里有半分凶残模样,谢捕头心底有些拿不准,不管是杀人恶徒还是妖物,似乎都与这位秦公子不沾边。
    倒是徐县令坐立不安,他可不信这两位上门是来道贺的,直觉告诉他,要有案子发生。
    金陵总部镇妖师跟总部捕头齐至,这案件还小不了。
    想到这里,徐县令忙道:“宴席已经备好,先用饭吧。”
    ……
    餐饭十分丰盛,徐县令坐在正位,脸上始终强颜欢笑,心底又惊又怕,生怕家中再碰到什么是非。
    或是因为望月茶楼一事,秦修儒对陆斩很是敬佩,席间不住敬酒。
    趁着这个机会,陆斩将烧成灰的符灰趁机倒入酒壶,符灰对普通人并无大碍,可若是妖物,喝下后则会悄无声息腐蚀血脉,令妖物陷入虚弱之中,就算不至于显出原形,也会受到符箓限制。
    然而等到酒足饭饱,秦修儒都未露出端倪,陆斩对符箓了解不多,眼下这种状况,要么是符灰还未起效,要么是对方不是妖物。
    “你们两个先去见见你们的娘亲。”徐县令将两夫妻支走,目光这才落在陆斩身上,神色一下就急迫起来:“陆大人此番是为何而来?我家中莫非又有妖物?”
    需救命时,自是期盼有镇妖师坐镇,可若是青天白日,镇妖师不请自来,那主人心难免慌乱。
    徐县令早就经历过鬼物,爱女因此差点殒命,如今实在谈鬼色变,让他继续若无其事跟陆斩交流,他实在做不到。
    陆斩若有所思,道:“目前有待调查,尚且不能确定。”
    “那谁最有嫌疑?”徐县令经手的案子不少,心思还算敏锐,当下听出话中深意,急切的问道:“陆大人且说吧,我经受得住,与其猜来猜去,倒不如给老夫个痛快。”
    不管秦修儒是妖物还是人类,这件事都要跟徐县令说个清楚,毕竟是在秦修儒家中发现的尸骨,于情于理他难逃干系,陆斩坦率道:“目前嫌疑人是伱的女婿。”
    刚刚言称能承受住的徐县令,整个人从椅子上滑了下来,他顾不得整理仪容,呆呆的道:“什么?”
    陆斩解释道:“但他到底不是妖还未有定论,可牵连到案件是板上钉钉,因缘际会下我租了他在金陵的宅子,在他家的枯井中发现一具已腐化的枯骨。不过徐大人放心,这件事我们并未声张,徐小姐本就不易,若能私下解决是最好的。”
    徐县令神色恍惚:“也就是说,就算他不是妖物,也牵扯到一桩陈年旧案…”
    陆斩跟谢捕头默契的端起茶盏,此时无声胜有声。
    徐县令沉默半晌,忽然抬手掩面,肩膀抖动好一会儿,才苦笑道:“我这位女儿,自幼体弱多病,长大后更是三灾五难。我请大师为她算了八字,说她八字属阴易招妖魔,是天生福薄之相。我并不信邪,但如今却不得不信。”
    说到这里,徐县令站起身,朝着两人行了一礼:“多谢两位并未声张此事,否则小女怕再难做人。”
    虽说徐小姐是受害者,但在这种世道,流言蜚语是能杀人的。
    上次徐小姐经历鬼祟,若是传出去,她就算能活下去,怕也郁郁寡欢。这次事情也一样,若是真嫁了个妖物,就算她是受害者,也挡不住茶余饭后的消遣,这也是陆斩选择暗访的原因。
    若是镇妖师出动,自然无须这么多废话,照面直接武力试探即可,可目前并不知道对方真实面目,若是实力高深,就怕激怒妖物引起大动静,到时四邻皆知,就算是镇妖司也挡不住流言蜚语。
    暗访虽然麻烦,可对方喝下符水后会陷入虚弱,纵然想发狂,身体也不允许,最多被徐家丫鬟仆从撞见,自家下人自会守口如瓶。
    徐小姐确实命运多舛,有些事情经历一次已是痛苦,经历两次则是无法跨过的深渊,陆斩动了恻隐之心,若是能悄无声息解决,自然是最好的。
    这时,杂乱的脚步声自外面传来,徐小姐跌跌撞撞跑到书房,那张清丽的小脸惨白,指着后院方向,讷讷道:“爹…相公…相公他…”
    ……
    午后阳光明媚,徐家后院百盛开,却似乎被一层阴云笼罩。
    陆斩走在最前面,失魂落魄的徐小姐早已麻木,任由徐县令拉着前往后院。
    徐小姐喜静,早将院里的丫鬟婆子打发走,原想陪着夫婿小憩片刻,却不料发生这种事情。
    待陆斩行至徐小姐闺房前,才见秦修儒在床上打滚,喉咙里不断发出‘嗬嗬’声,原本白皙的皮肤像是碰到了硫酸,正在逐渐溃烂,似有什么东西埋在皮内,要破皮而出。
    若是平常女子,见到这种场面只怕会当场吓傻,可经历过上一遭的事情后,徐小姐的胆量大了许多,虽有些失魂落魄,但还是猜测到了陆斩来意,这才跌跌撞撞的去了书房告知。
    “他…他是什么…”徐小姐从木然中回神,捏起手帕捂住嘴巴哭泣,眼泪顺着她脸颊滑落,纤细的身姿颤抖如秋日落叶。
    秦修儒已失去理智,皮肤破裂如蛇蜕般滑落,自皮里钻出一道人影,说是人影,实则只有形状与人相似,周身似乎由黑气组成,四肢皆有,脸上却光滑如镜没有五官,一具枯骨在黑气里若隐若现,甚是渗人。
    “是画皮妖。”陆斩缓缓呼出一口气,心底早就有此猜测。
    妖物种类繁杂多变,最会伪装的邪祟便是画皮妖跟画皮鬼。
    画皮鬼生前是人,死后为鬼,面目狰狞喜食人心,喜爱穿着人皮扮作美丽女子引诱普通男子,待成功厚便将其心脏掏出吃掉。
    而画皮妖多为白骨成妖,成妖后仍有做人的执念,喜欢扒掉人皮伪装自己,融入人类生活。
    相对于画皮鬼恶言,画皮妖更难被发现。
    这类妖物就算实力不高,却天生善于隐藏,若不主动泄露妖气,就算镇妖师也很难发现,且画皮妖极具模仿天赋,模仿人类生活时能模仿的一般无二,就连亲生父母怕都难以分辨。
    甚至有许多画皮妖在披上人皮后,会逐渐忘记自己的真正身份,只把自己当作是真正人类,每日跟人类一般生活,或受苦或发财,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妖。
    也有部分妖物性格暴戾,玩腻了便会杀死周围亲朋,再换张人皮继续融入下个家庭。
    徐县令浑身颤抖,只觉晴天霹雳,他期盼着问道:“有没有一种可能…有的妖物没有恶意,只是想跟人类生活?”
    并非是不惧妖物,徐县令是爱女心切,经历赵丰那桩事情后,徐小姐好不容易走出阴霾,跟秦修儒结成连理后,婚后恩恩爱爱胜蜜甜,他知晓镇妖司能为妖物入籍挂牌,当下有此一问。
    陆斩摇头:“画皮妖喜欢跟人混居,模仿人类一举一动,但不代表它们会有感情,画皮画骨难画心。若是碰到入戏较深的画皮妖,以为自己是人类,周围人或许一生无忧。可眼前这只黑煞缭绕,不知害过多少人,若不是发现的早,等它在这里玩腻了,便会杀死你们离开,这是画皮妖惯用手段。”
    徐县令掩面而泣,却又不敢哭出声,只是看着旁边站着的徐小姐,浑浊的双眸里饱含热泪。
    徐小姐却忽然一笑,轻声道:“杀了吧。”
    徐县令见徐小姐反常,不由喊道:“囡囡,你…”
    徐小姐笑容更甚,就如同春日里的银铃清脆,她一边笑一边流泪:“妖物怎能与人结为夫妻,这太荒谬,这太荒谬!”
    这只画皮妖实力并不高,只是善于伪装才能如此混居,喝下符灰水后难以抵抗符箓威力,已没了反抗能力,陆斩一刀便将其灭之,但妖物好灭,心魔难除。
    阳光恬静温柔,清风吹拂院落草,片片落叶在风中打旋翻飞,像是秋后的蚂蚱,很快便落至地面,用不了多久便零落成泥碾作尘。
    徐小姐站在阳光下,脸上的笑容跟泪水皆缓缓消散,她蹲下看着面前的黄叶,悲伤死寂的眼神竟消失不见,那眼神竟忽然变得纯洁如孩童,她道:“爹,你看这黄叶多像我呀。”
    陆斩望着她,心底感慨万分,不管是哪桩案件,徐小姐都是个彻头彻尾的受害者,但他无能为力。
    纵然他网开一面不去追究画皮妖的过往,可害人无数的画皮妖已有恶根,他日腻了自然也会朝着徐小姐伸出毒手,现在斩杀是最好的选择。
    陆斩望着徐小姐,忽想起一句话来,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莫过于此。
    陆斩同谢捕头走出徐家,并未要徐县令塞来的报酬,两人一马一驴,迎着清风沐着暖阳,心情却不似来时开阔。
    “你说若是徐小姐知道来到世上会受这些磨难,她还会选择来到这世上吗。”谢捕头突然文绉绉的问了句,关于徐小姐的事情,他听徐县令说了。
    自幼多灾多难,长大又经常被妖物缠身,原以为嫁人后能夫妻和睦迎来新生,不料丈夫却是画皮鬼,何其困苦,何其哀哉。
    陆斩道:“人若是能选择,怕有许多人都不愿来到这世上。但既然来到这世上,便是要好好生活的,前路道阻且长,可自有清风徐来吹散迷雾,她会有个好结局的。”
    “会吗。”
    “会的。”
    希望是会的。
    陆斩长舒一口气,画皮妖已经被元神啃食炼化,关于画皮妖的过往记忆浮现在脑海。
    ……
    画皮妖诞生于百年前的战乱沼泽处,沼泽埋骨无数,怨气同沼气混合,愈发阴邪。
    汇聚无数尸骨强大的生之欲望,又与浑厚的阴邪怨气相融,令白骨成妖。
    画皮妖初时只是具会行走的骨架,直到某天一只野猪误入沼泽,画皮妖披上野猪皮,走出了战乱沼泽。
    这百年里,画皮妖做过妓子,做过管家,做过妻子的丈夫,做过孩童的父亲……但这都不是它,它只是个窃取其他人生命,将普通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的卑劣邪祟。
    每次过腻当下生活后,它便悄无声息的杀死这些人。
    或放火,或伪装成山匪劫掠,并无破绽。
    且每次做完这种事情后,它都会谨慎的换个地方,约莫在三四年前,它以客商身份来到金陵,听说有位秀才出类拔萃,便动了心思。
    它每天都会悄悄的趴在秦修儒窗前,无声无息的模仿他一举一动。
    待学有所成后,它便杀死了秦修儒,将其掷入后院井中,以秦修儒身份行走江河湖海,明秀山川。
    在路过秦淮时,它帮着徐小姐修好马车,察觉到徐小姐的好感后,它趁胜追击。
    若非是陆斩误打误撞租到秦修儒房子,按照画皮妖的计划,徐小姐活不过今年。
    此次炼化画皮妖,虽然并未获得其天赋功法,但陆斩也不觉遗憾。
    诛杀它,功德无量。
    这世间虽有艳阳高照,可终究同阴影共存,作为修者,亦道阻且长。
    *
    ps:长吧,够长吧,别说我短!早点睡觉!
    感谢【书友20220901220822308】兄弟的六百赏,感谢!!陆斩给你磕头,啪啪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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