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回府给老夫人送姜枣膏的人,夏川萂借口她要去翻地怕弄脏了将红绸带给拆下来压了箱底, 随着层层衣物压盖住那抹红色, 好似某种心情也被掩埋了一般。
    收拾好一切, 她就一身轻松的拿着小篮子和小锄头去庭院之外看翻地去了。
    都没出坞堡, 这不大的坞堡建好一些必须的屋舍之后,就剩不下太多空地了, 所以这主庭院之后用来种菜种花的田圃就没有太大,小小的散布在东面一块西面一块,主打一个见缝插针随心所欲, 一看就是这里的农人为了不荒废这坞堡随意开垦的。
    徒四居然是个勤俭持家会过日子的, 在郭继业临出门前跟他禀报了一声,这会就带着他那些徒子徒孙们翻地来了。
    砗磲她们对翻地没兴趣,所以只有夏川萂一个人提着小篮子小锄头出门。
    夏川萂到的时候, 徒四正指挥着人手撒灰,这灰除了草木灰,主要是燃烧完的牛粪灰。
    撒完灰,大家伙就用铁锨在灰覆盖的地面上开翻,地方狭窄,这泥地就只能用人力一点一点的翻, 不能用牛耕。
    因为需要用牛拉着耕地的犁至少一米宽,为了便于牛转身,牛耕只适合在宽广的平原上推广使用。
    这个时候还没有曲辕犁, 以现在夏川萂看到的人口数量, 凡是要种地的人口都会聚集在平原地区,像是难以开垦的山地, 估计除了猎户,是没有人居住的,所以压根就没有可以在狭窄的田亩里耕地的曲辕犁被研发出来的机会。
    没有需求,自然没有市场。
    人多力量大,基本上用不上一个来回就将所有地翻好了,这还不算,还要翻第二遍。
    因为此时精耕细作的方法是“代田法”,还需要新翻一遍做沟和垄,沟里撒种子,垄防风防旱防涝,待到明年,这沟成垄垄成沟交换播种,用来保持地力。
    这样同一块地年年可以播种收割,不至于让头年耕种过的良田白白空置一年。
    别人在翻地,夏川萂就挎着小篮子这里锄一锄,那里刨一刨,忙的不亦乐乎。
    徒四见夏川萂对着一丛野草刨的起劲,就溜达过来好奇问道:“丫头,割草喂兔子呢?”
    夏川萂无语,这徒四也够好笑的,有事的时候就左一句小姑奶奶右一句小姑奶奶的谄媚,没事的时候就丫头丫头的叫唤,光听叫唤她的语气,夏川萂就能将他此时的心思猜个差不离。
    夏川萂挑拣出里面的嫩荠菜,然后将散开的野草用小锄头拢在一起,随手抓起来甩了甩草根上的泥沙扔堆在一起,一会要带回去的。
    夏川萂:“咱们有没有兔子,你不知道啊?”
    徒四蹲在她身边,吊儿郎当道:“那你捡这些野草做什么?不会又是给公子吃吧?咱可跟你说,这些真的都是野草,呶呶,这个,就这个,拿去喂兔子兔子都不吃的。”
    夏川萂叹气:“我知道那种草兔子不吃,但牛爱吃。”
    徒四:“哦哦,原来是锄了拿回去喂牛啊,不是老徒说啊,你这么点子力气,锄半天就锄了这么点子草,还不够牛一嘴的,你说你白忙活什么呢?还不如去庖厨做几样新鲜点心讨公子欢心。”
    夏川萂给他一个虚假的笑脸,道:“关你什么事?”
    徒四:......
    “怎么不关咱什么事呢?你把公子哄高兴了,咱们这些做下属的才会有好日子过,咱可跟你说,不管什么事,都没有伺候好公子重要,只要你把公子伺候舒坦了,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天南海北,奇珍异宝,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哪里还用的着锄地?这锄地都是贫苦人干的事,天生贱命一条,生来就是受罪来了。”
    夏川萂不想再听他胡咧咧,随口找了个借口,道:“我是想出来找些能吃的野菜,回头给公子熬碗野菜粥,这几天公子都是吃干的,喝点好克化的薄粥润润脾胃。”
    徒四笑道:“这就对了嘛,找野菜还不简单,你等着,咱家这就让人去找,保证将这里最鲜嫩的野菜都给挖来。”
    夏川萂:“不用了,我就喜欢自己挖。”
    徒四嘿嘿笑道:“原来是小丫头在邬堡里呆腻歪了,想出来玩耍来了?”
    夏川萂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起身拎着小篮子和小锄头去了另一个地头去挖。
    徒四跟在她后头道:“丫头,想不想出去挖?咱家亲自带你,你尽管开心的玩,玩够了咱们就再回来。”
    夏川萂:“不想。”
    徒四:“真不想?咱可跟你说,出了邬堡往西面的山坡上可是长了好大一片婆婆丁,昨天一场春雨下来,今早窜了好大一截,你不去瞧瞧?”
    婆婆丁?
    蒲公英!
    夏川萂眼睛噌的一下就亮了,徒四一见有门,笑问道:“去吗?不去的话老徒可就走了哈。”
    夏川萂左右挣扎了一番,还是道:“去,不过,我得跟郑娘子说一声,得她允许才能去。”
    徒四啧啧两声:“行吧,还没断奶的奶娃娃。”
    气的夏川萂抬脚踹了他小腿两下才跑远了。
    徒四甩了甩跟小猫崽子撞了两下似的腿脚,嘿嘿笑骂道:“奶奶个熊的,脾气还挺大......”
    听说是徒四带着出去挖野菜,郑娘子倒也没说不行,只是临走还是叮嘱她道:“川川啊,你到底是公子亲选的侍女,要处处注意着点,心别野喽,最后伤人伤己,不好收场。”
    没错,郑娘子将这几日变的分外活泼的夏川萂归结于出了国公府,在外头给玩野了,这才在公子面前没大没小没尊没卑的,也幸好公子年纪小,正是爱玩的年纪,不计较她偶尔的逾矩,若是再等几年,公子越加稳重,见的世面也多了,夏川萂再这样,可就不讨喜了,会让人认为她没教养,没规矩,没分寸,最后受伤的不还是她自己吗?
    是以郑娘子决定多规劝着她一些,不要误入歧途。
    其实夏川萂没大听明白郑娘子话里的意思,不要让她玩的跟个野孩子似的这点她自己也注意着呢,但“伤人伤己”?
    没这么严重吧?
    不等夏川萂再问,外头徒四叫唤道:“丫头,还去不去?”
    夏川萂朝外头吼了一声:“这就走。”
    然后对郑娘子道:“大娘,我这就去了,一会就回来,等回来......”
    您再与我细说。
    想说的话还没说完,砗磲就擦着手过来道:“我与川川一起去吧,她一个丫头出去挖野菜怎么让人放心?”
    郑娘子颔首道:“也行,到底是人生地不熟的。”
    夏川萂笑道:“那可太好了,大娘,等回来再说啊。”说罢就和砗磲手拉手跑了。
    郑娘子对着两人背影失笑摇头,却也没在意夏川萂最后说的话。
    夏川萂之所以想出去挖蒲公英,并不是为着它才长出来的新鲜茎叶,而是为着它的根。
    蒲公英是多年生的草本植物,每年只采茎叶不挖根的话,它就会一直在这里生长扩大,既然徒四说这里是一大片蒲公英,那这里一定有多年生的蒲公英根。
    将根挖回去,晒干储存,或者泡茶或者泡酒,喝了可以提高免疫力预防感冒,是非常天然且健康的保健品。
    当然,脾胃虚寒的人不能吃,因为蒲公英性寒,这一点对郭继业来说是不存在的,适量的情况下他可以随意吃。
    就像是徒四说的一样,走出邬堡向西不远就是一片枯黄中泛着青绿的缓坡,有几个郭氏带来的人赶着羊群和牛群在这里吃嫩草,见到徒四过来都远远的跟他打招呼,不分时空与年代,大厨在哪里都很受欢迎。
    徒四自己也带了一把长柄大锄头出来,来到这片长着蒲公英的小坡前,不由分说上来就是一锄头,看那架势,明显是想将缓坡上的蒲公英给绝迹喽。
    夏川萂忙叫停:“停!不能这么干。”
    徒四疑惑:“那怎么干?”
    夏川萂:“只挑密集处将粗壮的挖出来就行了,注意要留全根,我有用。”
    徒四不耐烦道:“忒麻烦,不如全都犁一遍,捡好的拿走就行了。”
    他这是吃完肉连条后路都不给其他人留,典型的土匪行径。
    夏川萂沉了脸,郑重道:“听我的,这片野菜地不光是我们来采摘,更是其他人的活路,多的是人靠这片野菜地渡过青黄不接的日子呢。”
    徒四抱着手臂斜着眼道:“哟,听说你爱念佛经,怎的,真的要当菩萨了?”
    砗磲见徒四越说越不着调,夏川萂更是被气的就要发作了,便挡在夏川萂面前,冷着脸说徒四:“徒老大你要清楚你是在跟谁说话!川川能读佛经,是老夫人特地要周姑姑教的,可不是什么样的人都能为老夫人读佛经的,像徒老大这样不修口德不积德行的人,也就怨不得随口就能拿别人的德行当笑话。”
    这是在说徒四不配和佛沾边,因为他不修善德,没有德行。
    听话听音,砗磲话里的鄙夷和轻视徒四听出来了,他眼神陡然狠厉起来,脸上横肉都向下走,这让他整个人看着分外可怕。
    砗磲却是冷笑一声,昂着头一点都不怕他。
    气氛越发的冷凝,夏川萂从砗磲身后探出小脑袋,道:“你们还挖不挖了,你们不去,我可就去了。”
    说罢,不再管这两人自己拿着小锄头去挑一看就很强壮的蒲公英去了。
    砗磲冷冷一哼,不再和徒四对峙,追着夏川萂去了。
    徒四气闷不已,扔掉锄头,一屁股坐在缓坡上,伸手拔了一大把蒲公英出来狠狠扔出去,然后对着地又捶又砸的跟自己生气。
    夏川萂偷眼瞧瞧就差张牙舞爪的徒四这边,对砗磲小声道:“砗磲姐姐,那就是个浑人,姐姐跟他较什么真。”
    砗磲撇嘴道:“就是看不过他那副颐指气使的样子,不就是掌着咱们的肚皮,要换了他也就是公子一句话的事,张狂些什么?”
    夏川萂无语片刻,还是道:“公子能选他出来跟着,而不是旁人,自然有他的不可替代之处,公子不会轻易就换了他的,而且,徒老大人挺好的,姐姐刚才的话有些过了。”
    徒四人看着粗糙,但他对手下的人却是真心爱护,传授徒弟和小工们手艺也基本不藏私,人缘不是最好的,但也轻易不跟人结仇,跟谁都能说笑上两句,对其他本事比他强的人能弯的下腰(比如夏川萂),对不如他的人也不歧视,更不打压手底下的人上进。
    徒弟爱戴,同侪友好,上司看重,自己也有本事,算得上是个很有社会地位人人敬重的成功人士了。
    至于他说夏川萂瞎好心的话,固然听着难听,但未必不是这个时代的人的常态思维,仓廪足才会知礼节,说到底都是这个不太平的朝代闹的。
    砗磲却不是这么想的,她只听到了那句“姐姐你刚才说的话过了”,她不敢置信的看着夏川萂,眼睛里迅速累积了泪花,道:“你帮着他说话?”
    夏川萂紧紧握住砗磲隐隐颤抖的手,正色道:“砗磲姐姐,对我来说,你就像是我的亲姐姐一样,我对你的心跟我的养母夏大娘是一样的,我向着姐姐还来不及,怎么会帮他说话呢?”
    砗磲委屈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夏川萂:“砗磲姐姐,你跟我不一样,除了夏大娘,无牵无挂的,你还有邢大叔和长富哥哥呢。徒四看着可不是个大肚量的,有公子在,他不敢对咱们怎么样,要是关键时候给邢大叔使绊子,给长富哥哥小鞋穿怎么办?能让人不知不觉中吃苦头的法子多的是,就是遭了罪都不知道背后是谁在捣鬼的情况也是有的。我知道姐姐是为了我才出头,姐姐刚才的话听着也很解气,却是很可能留下了祸端,我既知道又怎么会高兴呢?”
    听着夏川萂仔仔细细的给她分说了这其中的厉害关系,砗磲心绪也平静下来,既为夏川萂能为她着想高兴,觉着她对小妹妹的心没白费,又为很可能留下的“祸端”为父兄担心:“那可怎么办?我刚才说话都没过脑子的。”
    夏川萂笑笑,抡起小锄头刨出一颗硕大的蒲公英根,轻松道:“这个好办,等公子回来我跟他讨一坛子好酒,泡上这蒲公英根送给他,为刚才的事给他好好赔一回礼就行了,以后他还要从我这里拿吃食方子呢,他那样聪明会做人,会一笑泯恩仇的。只是姐姐以后除了家人可不要随便为了谁这样得罪人了,不值当的。”
    砗磲喃喃道:“一笑泯恩仇......但愿如此吧。”又纠正道:“川川你值得的,以后遇到你被欺负的事,我还是会替你出头的,还有,我爹那里也有好酒的,回头我去寻他讨一坛子来,你就不用去找公子讨了。”
    夏川萂鼻头发酸,忙低下头去假装专心的刨蒲公英,道:“多谢姐姐了。”
    砗磲开心道:“不谢不谢。”
    她见夏川萂小锄头抡的飞快,也想帮忙,但她跟着夏川萂出来的急,没带工具,见徒四带来的锄头就扔在一旁,便去取了来,取锄头的时候,徒四还对着她又是冷笑又是瞪眼的,砗磲有些不自在的拿着锄头就跑了,倒是弄的徒四莫名其妙的。
    这刑家小丫头刚才不还跟个张牙舞爪的刺猬一样扎人呢吗,怎么这会就气虚了?
    别不是憋着好屁要出阴招对付咱家吧?
    不说徒四这边突然得了一种叫做被害妄想症的毛病,就说夏川萂和砗磲两个,抡着锄头在这片不算小的缓坡上巡视了一圈,将那些长势密集一看就成势的蒲公英都给疏间了一下,让其他弱小的蒲公英也能得到充足的养分茁壮成长,为后来人造福。
    等两人气喘吁吁一身泥土的回来,徒四也没再说什么,接过捆成不小一堆的蒲公英和夏川萂的小篮子——里面放着她挑出来的最好的蒲公英根——当先抬脚朝邬堡走去。
    明显和夏川萂不如来的时候热络了。
    夏川萂和砗磲两个跟在后头,夏川萂想找些话茬来说,但徒四不理她,她也无法,只能三人一路无言的回了邬堡。
    邬堡里闹哄哄的,是郭继业从国公府要来的锻造匠们到了,郑娘子正带着人招待他们呢。
    郭氏锻造大匠是个矮壮有了年纪的老头,他头发胡须油亮光泽,双眼炯炯有神,一身的腱子肉鼓鼓囊囊的瞧着比年轻小伙还要精悍,瞧着就一副不好惹的样子。
    夏川萂看看徒四,觉着这两人应该能说到一起去,那派头半斤八两的。
    果然,这大匠见到徒四,就背着手迈着八字步过来,昂着脑袋睨着眼睛倨傲道:“我说徒四,你这是越混越回去了啊,怎么挖个野菜都还要自己去?哟哟,那篮子小巧的,莫不是偷的哪个女娘的绣花笸箩吧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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