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孝子哭坟
    三日后的早间时分,绵延细雨暂时止住,徐家众人趁着机会,领着张允修兄弟二人,直奔徐家祖坟所在之地而去。
    徐家祖坟位于华亭县之西北的郊外,徐阶还在世时,便特意寻找风水大师查看,认定那是一块吉壤。
    徐阶心中大喜,派人把这块土地周边全都买下,将自家祖先全都迁了进去。
    徐阶死后,自然也埋入其中。
    尚未走入陵园大门,负责看守地管事笑着迎上前,冲最前边的徐家三位主事者讨好道:“大爷,二爷,三爷,一应贡品,法师都准备好了,就等你们来了。”
    徐璠点点头,挥手招呼家中男丁换上孝衣,然后大踏步迈入。
    张允修与张敬修虽不是主角,但因为二人代表着当今首辅,哪怕是走在中间,依旧引得周遭人眼热。
    今儿个到场的,除却徐家的子弟外,还有松江府乃至于应天府中的官员。
    他们当中,有有些人曾经受过徐家恩惠,今日来此也算是报恩,当然更多的还是来探探徐家的虚实。
    迎着两边官员的打量,张允修目不斜视,只往前行进。
    等行至一块竖着高大墓碑的陵园前,梵音陡然响起。
    一名身穿麻衣白袍,腰带上系着一根黄绳的中年,一步跨出,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上哭喊。
    “哎哟我的老太师啊,你咱就这么走了呢,你留下这些个子孙,可不是让他们整日肝胆寸裂吗?”
    “咱大明没了伱,如同大殿少了个石柱哇。”
    “我的老太师哇,哎哟我的老太师.”
    声音悲戚悠扬,再配合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模样,瞬间感染了一大片人。
    “好个孝子贤孙。”
    张允修在心中暗暗赞叹一句。
    下一霎,徐璠几步上前,扶起那中年,安慰道:“魏知县,你有这份心儿就够了,咱都都知晓,咱都知晓你的意思。”
    魏知县泪眼婆娑,摇摇脑袋,沙哑着声音说:“太师长咱几十岁,咱是没福气像徐太仆那样,有这样的父亲。只是徐太师在世的时候,曾经教导过咱几句,古人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儿子给老子哭丧,磕头行礼,那是天经地义。”
    说罢,又要跪下哭嚎。
    徐琨与徐瑛赶忙上前,夹住这位魏知县,说道:“魏知县,你可得保重身体,你是咱华亭的父母官,可不能在这儿哭坏了身子。”
    “太师仙逝,本官是撕肝裂胆,恨不能随太师而去。”
    徐家三兄弟对视一眼,一同搀扶着魏知县往旁边去了。
    这时,身为长孙的徐元春便走在最前边。
    他一回头,冲张敬修二人使了个眼色,张敬修拉住还在愣神的弟弟,几步上前,来到最前边。
    三人并排站立,早有仆人递来香火。
    把腰杆挺得笔直,徐元春红了眼前,带着颤音说道:“爷爷,首辅派公子来看您了,右边的那位张允修公子,现今儿也成了若溪的夫婿,是咱徐家人了。你在下边,可得护佑咱家哇。”
    说完,他侧身让了一个位置。
    张允修盯着眼前的墓地,里边埋藏着大明王朝的一位首辅。
    他曾经被张璁打压,又在严嵩的权威下,隐忍近二十年,才一举扳倒严党,荣登宰辅之位。
    纵观这位大首辅的宦海生涯,都可以用一个“忍”字来形容。
    忍让,退后,积蓄力量,然后给予敌人雷霆一击。
    弯腰鞠上三躬,张允修把香插进墓地前铜鼎之中,便和兄长退到一边,静候其余参与祭奠的人上香。
    墓地侧边的几个和尚嘴上念个不停,悦耳的梵音传入耳边。
    让人身体通体舒畅,如沐春风,飘飘然有如登仙国之感。
    一时间,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下来,只听得梵音在外边炸响。忽然,张允修感到后背传来一拍,他回头看去,竟是此前那哭丧的魏知县。
    “张司丞。”魏知县此时已收敛泪痕,恭敬喊道。
    “有事?”张允修冷冷问。
    “你来华亭都有快五六日了,下官一直还没见过张司丞,不知张司丞今儿个能否赏脸,到下官府上一聚?”魏知县也不顾张允修态度冷淡,只讨好似地说道。
    “行程匆忙,本官怕是没那么多时间。”张允修直接拒绝道。
    见张允修态度冷淡,这下魏知县急了,语速也不自觉加快几分:“张司丞,下官听说你有出海的意图,下官从一船夫家中,偶尔得到一份舆图,据说是郑公公当年出海留下来的海图。”
    “真的?”张允修一下来了兴趣。
    “下官不敢保证真实与否,毕竟年代已旧,不过张司丞若是想看,下官可以送给张司丞。”
    魏知县说话极有分寸,温声细语,而且一直用“下官”而非用“本官”,始终把姿态放得很低,让了听了极为舒服。一来二去,张允修的态度也缓和下来,他冲魏知县一笑,柔声说道:“既是魏知县相邀请,那咱也不能扫了魏知县的兴。”
    “那下官今晚就在寒舍恭迎张司丞莅临。”魏知县说着,山羊胡一抖,一双小眼睛笑得快要眯着一条线。
    “魏知县客气。”张允修点头回上一句。
    吊唁持续到申时末,血红色夕阳挣扎着不远落下。
    一散场过后,参与吊唁的官员一下围拢上来,把张敬修堵住,嘘寒问暖,拉起家长里短。
    “张公子,还记得咱么,前年咱入京述职,咱还去元辅的府上看望过元辅呢。”
    “元辅的身体还好吧?咱送去的老山参可顶用?”
    “仆听闻元辅乃书法大家,不知道公子能否为仆求上一幅字,仆用来挂在官厅内,以此来时刻表达对元辅的挂念之情。”
    “.”
    看着一张张涨红的面颊,听着周围嘈杂的声音,张敬修只觉都到要炸开了一样。
    他招架不住,正待回头去找五弟,结果却发现他早已溜之大吉。
    “哎哎,别拽我的衣服,别挤,别挤。”
    趁着回头的功夫,一堆官员拥堵上来,张敬修费了牛大的劲头,才在徐元春的接应下,冲出重重包围。
    月色移上重楼,黑夜笼罩大地。
    位于石头巷子的魏知县府邸内,早已华灯初上,亮起了一盏盏宫灯。
    魏知县端坐在红木八仙桌上,静静等候张允修的到来。
    魏知县原名魏鸣,他并非两榜进士出身,而只是一名举人。三十二岁那年,他参加会试再度名落孙山。
    于是乎,便索性绝了科举的念头,在吏部去挂了名头。隆庆五年,他总算是得到一个空缺,在广东一县当了个县丞。
    此后又用来六年时间,从县丞干到知县。
    三年前他从上一任调到华亭县,此等膏腴富庶之地,怎么也是升迁。
    现在三年期满,如果不出什么意外,他应该会升任州同(从六品。)
    但他有种预感,他的政治生涯也要到头了。
    毕竟不是人人都似海瑞那般,能以举人之身份,做到三品大员。
    为了往上爬,他挖坑心思,讨好徐家,只求能搭上徐家,让他们为自己活动活动。
    后边张允修的出现,又让他物色到新目标。
    徐家现在还能有此威名,大抵都是因为当今首辅的权威。
    现今张允修不光是新科进士,还是皇上的近侍。如此身份加持下,可以遇见的是,张允修能在皇帝哪儿说上话。
    这年月当官,谁椅子背后没人,那就等着背黑锅吧。
    既然要找,那就找一个最大靠山。
    正想着,外边忽然传来一阵脚步,魏鸣回神,忙站起身子迎出膳厅,含笑道:“哎哟,张司丞光临寒舍,寒舍真是蓬荜生辉。”
    “魏知县,你这还叫寒舍呐。”张允修怪叫一声,扫视一圈膳厅,忍不住讥道,“就你这儿的一把椅子,怕是都够你小半年俸禄了吧。”
    “都是朋友送的,都是朋友送的,值不了什么钱。”魏鸣连连摆手,招呼张允修坐下。
    张允修提起袍挡坐定,瞥了眼魏鸣,然后自顾自说了起来:“都说‘三年清知县,十万雪银’。咱本来不太信,现在看来,倒也所言非虚。”
    被这一刺,魏鸣面庞抖了抖,但依旧陪着笑说:“下官族中虽算不上富裕,但在苏州也做了些小生意,在外为官,族长对下官多有资助。”
    说着,他端起酒壶为张允修斟满一杯,随后又坐回原位,为自己也倒是一杯。
    “咱看着你这儿的装饰,就不由得想起一个人来。”张允修一笑,忽又继续敲打道。
    “谁?”魏鸣好奇问。
    “宛平县丞,赵林。连带着老母,一家五口全都挤在三家瓦房里边,每月所拿的也不过是朝廷的那点儿微博俸禄,养活妻儿。”
    “张司丞此言谬矣。”魏鸣直接抛出自己观点,“百姓有福祉,官亦要有福祉。否则谁来为官?只要治下百姓安宁,生活富足,哪怕是父母官天天山珍海味,那他也是个好官。”
    “相反,若是百姓流离失所,卖儿卖女,那官员就是天天吃糠咽菜,也是个蠢官,昏官!”
    “这么说,魏知县一定是个好官喽。”张允修态度略微缓和,戏谑着问道。
    “好官不敢当,不过魏某问心无愧就是了。”魏鸣仰着脖儿回道。
    “哈哈哈好一个问心无愧,来魏知县,咱敬你一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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