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守拙在床上醒来,觉得裤裆里微微发湿。他知道,自己又一次尿床了。
    他有前列腺炎,不是太要命的病,只是单纯的难堪。断断续续,淅淅沥沥,脱掉裤子,站在马桶前,大腿微凉,盯着瓷砖,长久的怅惘。小孩子总以为成长是一次冒险。笑话,衰老才是冒险。
    熟悉的世界变得面目狰狞,放肆的年轻人像鬼怪般横行。而自制力却像是春天堆起的雪人,逐日消融。他过去能一天只睡三个小时,还精力充沛地工作,现在却连身体都不能控制。
    他的父亲当过好几年的赤脚医生,他的童年中充斥着形形色色的病人。那时候他还太小,疾病对他更多是一个谜,一场隐喻。疾病并不是以病菌或伤口的样式出现在他面前,而是更具体的不受控制的人。那些吐痰的,流涕的,呕吐的,流血的人让他逐渐明白,病人就是无法控制身体的人。
    到后来,女人逐渐进入他的生活。每月一次的流血,毫无征兆的怒气,意料之外的怀孕,让他多少把她们与病人归为一类。她们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他并不觉得自己轻视女人,只是无法理解。
    杜秋是他的大女儿,他对她既是寄予厚望,又是听天由命。她先是他的女儿,然后才是一个女人,他也只理解她作为女儿的那部分。她的孝顺,她的克制,她的勤奋,都让她成为一个好女儿。可她剩下的地方全是不可理喻。一个彻头彻尾的女人。她的软弱,她的仁慈,她的敏感。
    为什么女人这么需要爱?她竟然会哭着说他不够爱自己,还会因为崩溃患上厌食症。天方夜谭一般的事,他绝不想要这样的继承人。
    他起床,换下湿掉的睡裤,卷起有水痕的床单,拿出红酒洒在上面,再叫来保姆,说床铺不小心被酒弄脏了,让她把这里收拾了,连床垫一起全丢掉。
    二十年如一日,他用冷水洗脸,理胡子,然后喝一杯加了盐的温开水,再下楼吃早饭。长餐桌上只有他一人,杜秋这段时间都不回来住,杜时青要睡到十点才起。这样也好,他的家,要有他想要的清净。
    他吃饭时,客厅的电视是开着的,雷打不动放新闻,只听时政消息和经济新闻。他已经不再听那些恐怖故事了,或者说是社会新闻。一个老人或是一群老人如何被电信诈骗,如何在公共场所被歧视,如何在养老院遭受虐待。一个接一个愚蠢的失误,毫无尊严的失败,沦为小丑和笑料。对年轻的子女来说,这些故事中听着总是爽快,那些把他们抚养长大的人,年岁渐成,退化成了孩子,在新世界里处处碰壁。
    但杜守拙绝不接受这嘲弄,他们脚下的新世界是由旧世界组成的,而旧世界恰恰是他们这一代人亲手缔造的。他绝不会拱手相让。
    吃过饭,碗筷留在桌上,自有人去收拾。他戴上老花镜,拿手机处理掉几件公事。近几年他的体力够不上,面谈开会的日子少了,隔空汇报的时候多了。老周前几天听他的话,把家里的几辆车提出去保养了,其实是为了看行车记录仪的里 gps 定位。
    杜秋找了个新司机,用得勤,他忍着没反对,就是等着她疏忽大意。看记录,她在外面有了新房子,先前又总是绕着一个旧小区打转。稍微打听一下,单亲父亲带着个女儿,一猜就知道她去见谁。
    真是翻了天!
    这段时间他自认给过杜秋机会,旁敲侧击,也不见她坦白。朱明思的事是一件,叶春彦的事又是一件。原本想着她去荣达谈判做得不错,能功过相抵,可难保林怀孝的事,她一早就知情。
    再也不能这样下去的,越放着她,她的心越野。杜守拙到花园里散步,山茶花上有枯叶,他用力一掰,把花茎都折断了。
    保姆跑过来,让他去接电话,朱明思打来的。他一想起这小子的蠢样,就更烦心,但也还是去接了。只听他道:“叔父,救救我,黄芃惹出人命来了。”
    杜秋是叶春彦身边被吵醒的。她的手机在床头柜上响。他的一条胳膊搭在她腰上,半搂着,她不愿推开,只侧了个身,伸长手臂去够。电话是父亲打来的,她顿时清醒过来,坐起身,又示意叶春彦别说话。
    父亲让她立刻回去一趟,话说得很简短,只是道:“你请的家庭教师在医院里,自杀未遂。这件事你去处理一下。”
    她整个人发懵,一条条看来电显示,这几天狄梦云也没找过她,怎么事情就闹成了这样。叶春彦虽然不明就里,但看她脸色,也知道是大事,帮她把外套拿到床边。杜秋来不及解释,急着打电话让小谢来接。
    在车上,她大致弄清了眼前的情况。黄芃去狄梦云家里闹事,惹得狄母精神崩溃,开了煤气拖女儿自杀,好在邻居及时发现,送医院抢救。人虽然没事,但事情闹大了,警察都赶了过去。黄芃也被叫去协助调查,朱明思这才急着向杜家求助。但也难保不是他的苦肉计,按理黄芃是没这么大胆子惹事的。
    见了面,杜守拙也是愁眉紧锁,对她的口气也近于质问了,“现在警察也在医院,搞不好事情就闹大了。把我们也牵扯进去,弄得议论纷纷。这件事也算是你惹出来的,你的意思呢?”
    杜秋倒是不慌。狄梦云的人品她是信得过的,不会信口开河,而且本就是朱明思闹出来的事,没必要让她急着去平。只是看父亲的态度,他已经有了定夺,她只要顺着他的意思就好。她便道:“我没有想法。爸,你准备让我怎么处理?”
    “要我说。朱明思是肯定有问题,不过他说接下来就离婚了,那责任还是在他的女人身上。到底是亲戚,能帮就帮吧。你花钱给点封口费,让那个女老师别去打官司,把事情平了。”
    杜秋先沉默,不愿让步,接着又道:“这件事会不会一开始就是朱明思计划的,上次我让他没脸了,他存心报复。现在事情闹大了,他才急着让黄芃出来顶包。”
    “是又怎么样?和你也没关系吧。这是他们的家事,别牵连到我们就好了。不管他是什么东西,到底也是你的亲戚。” 他的眼睛忽然一活,睨着她,倒意味深长起来,道:“对了,你这几天都在外面过夜,是一个人吗?”
    杜秋默然,不知该做何回答。杜守拙微微一笑,接着道:“其实你和那位叶先生的事,也不用瞒着我。别的不说,他人长得还是可以的。”
    她脸上顿时变了色,嘴唇轻轻抖起来,哽了一下,“这里面有复杂的事情。我不是存心瞒着你。”
    “别解释了,又花钱又花时间还想着办法骗我,一看你就是认真的。不过你拿我当什么?老糊涂了吗?有话不好好说,尽耍小聪明。”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你是我的孩子,我什么时候干涉你的私事?但是你这样子弄得我很难过。算了算了,正好过几天就有个机会,你表弟夏文卿准备回来了,大家一起吃个饭聚一聚。”
    “他为什么回来?”
    “我叫他回来的。你最近心思不定,公司的事又多,我叫他回来帮帮你。”
    杜秋的手轻轻抖起来,像是冻着了,说不清是气的还是慌的,一个声音在喉咙里卡着。良久,才道:“我知道了。”
    话说到这地步,情势再清楚不过了。父亲手边多的是能选的人,不怕她不听话,这次狄梦云的事就是最后的机会,她要干净利落替朱明思把事情掩过去。像是急着要表现的狗,一个飞盘丢出去,她要立刻跳起来去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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