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眼看快结束了,甘扬就要回康村上学。
    分别在即,他算盘打得挺好,以后每周五开车过来,周日晚上再回去,这样就可以两个人过两天两夜,等于2/7的时间在一起,也不算太难熬。
    但丁之童看到他最后一个学期的课表,坚决反对这种安排。
    别的学生为了找工作,都知道要争取尽早结课,从大一就开始计划,或念夏校,或ap抵课程,或实习换学分。只有他,好像从来没考虑过这些问题,临到最后一个学期,除了要写论文,还有好几门考试要过。而康村一向号称是最好进但最难出的藤校,毕业率始终在94%上下波动,挂科没商量。
    虽说伊萨卡也在纽约州,但跟曼岛之间一来一回700多公里,丁之童绝对不能让他每个周末都浪费10个小时在路上,查了查日历,跟他约定二月初春节那一周再见,以后也最多一个月见一次。
    甘扬听了当然不大乐意,但丁之童表示,这关系到他的学业,而且培训结束之后,她就要正式开始上班了,到时候会很忙,也可能经常出差。就算他每周来了曼岛,两个人也未必见得上。
    甘扬糊弄学大师,先凑合着应下,反正以后还可以再讨价还价。丁之童也知道问题还在那里,但暂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她记得曾在一篇情感解惑中看到过一种说法,如果男人从没谈起过未来的打算,那肯定就是不想跟你认真。而甘扬,倒也不是没谈过,只是有点不靠谱。
    他跟她说,自己全都计划好了——他们现在拿的都是留学生的f1签证,他五月份底从学校毕业,然后还有六十天的宽限期,他就申请在第六十天开通opt,拿到为期十二个月的工卡,就可以在美国为任意雇主工作,六十天加上十二个月,等于总共十四个月的合法居留时间。而丁之童在m行做分析师,签的是一个为期两年的program,到时候也就差不多了。
    十四个月和两年,丁之童听得有点糊涂,心说你数学怎么过的?这是怎么算出来的差不多?而且,谁说她做完两年analyst就不干了?她还想升associate,再升vp,升d,升md呢。
    当然,她知道现在这状况不能怪甘扬,人家显然没打算在这儿找工作,按部就班地等毕业本来也没什么不对。她也相信他对她的感情是真挚的,只是有点心血来潮罢了。
    转眼就到了寒假最后一个周末,周五傍晚下了课,甘扬接丁之童去上西。
    丁之童走进公寓,才知道是献宝,这人自己动手,在这里也装了个顶天立地的柜子,准备放他的“失败运动鞋”收藏。
    过去的那些藏品还没来得及从伊萨卡搬过来,格子上空空荡荡,丁之童先把她给他买的那双somnio放了上去。
    她这是自嘲礼物送得失败,本以为甘扬总得客气两句,假惺惺地夸奖“这鞋挺好的呀,我挺喜欢的”,却没想到这人在鞋这件事上出奇地坦率,直接对她道:“我觉得吧,somnio可以跟avia归一类,设计没大问题,但商业模式不行。”
    丁之童就挺无语的,愿闻其详。
    “两个问题,第一是定位不对。”甘扬给她解释,“顶级运动员不会穿市面上售卖的跑鞋,他们穿的鞋子完全按照两只脚的3d模型定制。所有部分,大至整体形状,材料的硬度和回弹,小到前掌和中底之间的高度差,全都是根据力学分析专门设计的。比如跑短距离的博尔特,一双鞋价值超过两万英镑。长距离项目上的基普乔格,穿的nike也跟市面上卖的版本不一样。再往下,次一点的专业选手也都有自己的赞助商,不能随便选鞋。然后,就是普通人了,绝大多数甚至连缓震跑鞋和轻量跑鞋的区别也不太清楚。所以,这种diy定制的目标人群其实也就是一小部分业余的高阶跑者……”
    “嗯,就像你这样的。”丁之童打断他揶揄。
    “对,就像我这样的,”甘扬欣然笑纳,“但这一小部分人,几乎全都已经找到了适合自己的鞋子。他们当中有钱的,会去运动实验室做个测试,没钱的也有自己实践试出来,并且已经穿惯了的牌子。就像王怡,他跑马跑了六七年,一直都穿一个款,美津侬的rider,就这么一代一代地穿下去,连同牌不同款的sky他都不愿意穿,嫌硬,回弹太直接,说是给大胖子穿的。你觉得这些人当中有多少愿意改变这种习惯,去尝试并且接受一个新的品牌呢?”
    “照你这么说,跑鞋这个市场就没有后来者了?”丁之童觉得他说得对也不对,“但是所有品牌都是从新到老的,跑步的人也都是从低阶到高阶的,人家难道不能从beginner里培养粉丝吗?”
    甘扬却不着慌,继续往下道:“那就要说到第二个问题了,成本。这鞋的售价相当于市面上大品牌产品矩阵里的顶级款,品质和技术嘛,也可以说差不多,但是因为要提供diy服务,成本显然比人家高多了。照这个样子,根本熬不过从新到老的这个过程,也等不到低阶跑者成长起来。等初期拿的投资烧完了,你就看他们怎么办吧。”
    聊跑步和跑步鞋,丁之童对他是服气的。从她一个菜鸡的角度,觉得那个牌子看起来好像很厉害,但换了准金融民工的角度,她也不得不承认甘扬说得很对,这种项目到她手上,叫她分析,她也觉得没得赚。
    后来,回过头来再看,愈加证实了甘扬的预测。大约就在三年之后的2011年,这个名叫somnio的牌子果然在市面上销声匿迹,连官网都不能登录了,只能在亚马逊上找到一个卖库存尾货的链接,价格是原本的一半,卖完收摊儿。
    但在当时,丁之童还是觉得有些奇怪,甘扬的这些观点刚好说明这个行当没有做头,而他自己居然还打算做鞋。somnio至少搭上了一个网上定制购物的概念,所以才走到的上线发售这一步。那几年,消费品网购正在风投圈子热起来,光凭这一点,稍微像点样子的东西总能做一两轮的融资。如果只是按照传统线下的方式规规矩矩地做跑鞋,估计一点水花都没有,直接就变成库存了。
    人家创业都做互联网,你做鞋?是她那时笑着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甘扬却无所谓,他其实也没想好到底要怎么办,但总是自信乐观地认为,那条路会在他跑到尽头的时候,继续往前铺展。
    那天晚上,甘扬还请了王怡过来吃饭。
    丁之童只在去年他们跑纽马的时候见过王怡一面,直到这一天才算是真的认识了。
    王怡还是留着一头规矩的圆寸,戴一副灰色胶框眼镜,看起来文文静静。文静也许不是通常用来形容男性的词语,但用在他身上却很合适。
    “这我女朋友丁之童,”甘扬给他们介绍,“这是王怡,我partner,我们说好了等他博士毕业一起做鞋。”
    王怡对她笑笑,有点尴尬,好像在说:你别听他胡诹。
    丁之童也就笑笑,意思是:我懂。
    公寓里只有西式厨房,炊具也不齐全,但甘扬总归有办法,还是做了挺丰盛的一餐,吃得宾主尽欢。
    丁之童听两人聊天,才知道甘扬是从大二下半学期开始练长距离的,后来又在一个路跑者俱乐部里认识了王怡。那个俱乐部没有专业运动员,但高手不少,每年都要搞一次类似集体旅行的封闭式集训,为马拉松比赛做准备。
    那一年夏天的集训地点刚好就选在了伊萨卡,甘扬也参加了,和王怡睡上下铺。那段时间,他们每天早上和下午各一次训练,低强度,但大运动量,无氧一天隔一天,有氧经常是120分钟起步,动不动就跑个低配速的40公里。甘扬作为跑马的菜鸡,水泡、淤血是家常便饭,全靠王怡教他怎么处理,两人之间的友谊大概就是那时积累下的。
    尽管自己现在也开始跑步了,丁之童还是不太能理解这种行径。
    她也有主动找虐的时候,比如暑假去实习,给人家当廉价劳动力,忙起来常常连水都忘记喝,饿了就吃个热狗或者墨西哥卷,有时候夜里加班到一两点,澡也不洗地钻进被子里睡觉,第二天一早再原样钻出来,还得把自己收拾干净上班去。这种虐虽然也是自己找的,但是有钱赚啊,跟他们那种花钱找的虐完全不一样。
    “听着就好疼啊,你为什么还要去跑?”她问甘扬。
    “因为喜欢啊。”他看着她回答,目光闪亮。
    她又被电了一下,在餐厅低垂的吊灯下面,微笑着与他对视了一秒。
    王怡在旁边看到了也只能作没看到,尽量当一颗只发出不可见光的电灯泡。
    下周一,康村开学。这个周日,甘扬就该走了。
    那一天,纽约城也在下雪,但眼前的景色却跟伊萨卡的雪景截然不同,只有零星几片雪花在城市上空飘飘摇摇,落进一道又一道深长不见尽头的峡谷。谷底行走的人太多,以至于雪根本积不起来,一落地就融化了,留下惨淡脏污的冰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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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之童自知是个很冷感的人,别的女孩子说看哭了的电影电视,到了她这里,只觉得煽情过分以至于无聊。要是在从前,有两个成年人因为彼此之间相隔350公里,几个礼拜才能见一次面,唧唧歪歪,难分难舍,她估计会翻个白眼,在心里说一句:矫情什么矫情啊?
    但现在这小别搁在她自己身上,竟然真有些难过。
    只是心里怎么想的,嘴上未必怎么说。吃过午饭,她就开始催甘扬早点出发。
    甘扬捏着她的脸质问:“丁之童你这人有没有良心?就一点都没有舍不得吗?”
    丁之童气死了,更大力地捏回去,说:“这种雨加雪的天气路况最差了,我是担心你开夜车出事故好不好?!”
    话说出口,又觉得有点不吉利,想去敲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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