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先生,你看一下笔录,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请每一页都签上你的名字,摁上手印,最后一页请写‘以上笔录,与我说的一样,无误。’然后,在这句话后面签名,摁手印。”
    “每一页都要摁手印吗?”
    “对,每一页都需要。”
    在这个北京西四环边上的三星级宾馆,达安宾馆的312房间,林子昂已经足足待了五个小时了。晚上6点过来的,现在房间里的挂钟指针已经指向了11:10。坐在对面的专案组办案人员,总共两位,年长的叫关主任,年纪轻的专门负责记录,叫小张,都来自c市检察院。林子昂刚进来的时候,关主任就把两人的工作证件给林子昂看过了。
    林子昂把笔录仔细地看了一遍,a4的打印纸,总共十页。关主任给林子昂的茶杯里添了点热水,随后放下热水壶,拿起桌上的打火机,准备给自己点上一支烟。
    “我抽支烟,没问题吧?”关主任向林子昂询问道。
    “噢,没问题,您随意。”林子昂客气地回复。
    “不好意思,我是个老烟枪,但我们有规定,办案期间不能抽烟。刚才这几个小时,真把我憋坏了。”一支烟点上,关主任猛抽了一口,房间里的空气也终于多了点生气。
    “关主任,我看完了,没问题。”林子昂说完,便在笔录的每一页签上自己的姓名,并拿过办案人员小张递过来的红色印泥,一页一页地摁起手印。
    “林先生,我问个题外话,你们这行平均工资能有多少啊?我的意思,就是一般的工作人员,大学刚毕业的那种,年薪二十万能有吗?”关主任问道。
    “大学毕业第一年的话,二十万,差不多吧,但工作会很辛苦。”
    “那不错啊,比我们好多了。不瞒你说,我儿子明年高考,考你们京华大学肯定是考不上的,我也不指望。就希望他考个好专业,将来能够自食其力。”
    林子昂微微一笑,以为谈话就此结束。
    “我就好奇,像你们老板杜铁林这样的,一年能挣多少呢?一千万有没有啊?”关主任继续问道。
    “关主任,老板一年挣多少,我就真的不知道了。就像刚才您问我的,有些事,我是知道的,有些事,我是真的不知道。”
    “噢,没事,没事,我就是随便问一下。这个跟办案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别有压力。”
    林子昂将签完字摁过手印的笔录交给对方,小张也仔细核对了一遍,确认无误。
    “好的,林先生,那就这样,如果有什么需要补充的话,我们会再联系你的。”关主任说道。
    “那我可以走了?”
    “对,可以走了,有事我们随时联络。”关主任主动与林子昂握手,将他送出了312房间。
    这个三星级的达安宾馆,是一家营业二十多年的老宾馆了。总共四层,只有一部老式电梯,房间和楼道里的暗红地毯,透着一股腐旧味,走廊的灯光更是昏暗。林子昂示意关主任留步,关主任却执意要送,两人便沿着走廊往中间的电梯口走去。
    “林先生,你们公司是不是还有一位副总,叫沈天放?”
    “是的,沈总也是我们北京公司的负责人。”
    “噢,这样啊,他现在就在这间323房间。”关主任指了指323房间的门牌,然后抬起左手看了看手表,“估计至少得到12点了,他的问题比较复杂。”
    林子昂与关主任道别,进了电梯。电梯门关上的那一刹那,林子昂感觉身体被抽空了,但仍能依稀听见老式电梯的轿厢,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整整五个小时的问话,虽然对方态度和蔼,但林子昂的内心始终是惧怕的。
    走出达安宾馆的大堂,又往前走了十五六米,拐到一个僻静处,林子昂方才感觉踏实些。他从包里拿出刚才调成静音状态的手机,总共有二十个未接电话,其中十五个都是女朋友晓雯打过来的。
    林子昂定了定神,拨通了电话,“晓雯,我出来了。”
    “你现在在哪里?我马上开车过来接你。”
    那一刹那,电话那头的晓雯都快哭出来了。
    “我就在达安宾馆西边的岔路口。”
    “好,你等我,五分钟,我马上就到。”
    回到家,林子昂在浴室里冲洗了整整半个小时,从头到脚,每一个地方,他都洗得格外干净,格外用力。尽管头发已经洗了两遍了,林子昂还是感觉发丝里有一股老式宾馆的怪味道。洗好澡,林子昂裹了条大浴巾,坐到卧室大床的床沿边,拿起床头柜上的矿泉水,一口气喝掉了大半瓶,方才感觉舒服些。
    晓雯见他沉闷,也不敢多问什么,便拿上自己的换洗内衣,去浴室洗漱。刚才回家路上,她关心地多问了几句,一向好脾气的林子昂竟然还发了火,随后紧闭双眼,一言不发。
    距离老板杜铁林出事已经两个星期了。在这短短两周时间里,作为杜铁林的贴身助理,林子昂经历了从未有过的人生煎熬。一幕一幕往事,在脑海中翻滚,尤其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交织罗列。林子昂竭尽全力在脑海中进行复盘,希望找到事情的线索,知道老板究竟是犯了什么罪,出了什么事情?然而,就像在达安宾馆312房间里自己说的那样,有些事,他是知道的,有些事,他是真的一点也不清楚。
    林子昂家的卧室直接连着浴室,隔着磨砂玻璃,能模模糊糊地看到里面大致的轮廓。女朋友晓雯正在往身上涂抹沐浴液,混杂着蜜桃香味的水汽从浴室门缝里溜了出来,窜到卧室里。北京10月的天气,到了晚上逐渐就凉了,室内的干燥也渐渐增加了。这些浴室中的香味水汽,便像是进入了一个快乐的无人之地,上蹿下跳,肆意地侵蚀着每一寸空间,试图占满,把那些未曾触及的一切,统统据为己有。
    林子昂的脑袋里,此时一片空寂,他下意识里觉得,应该给老板杜铁林的太太李静老师打电话,将刚才五个小时的谈话内容告诉她。他想告诉李静老师,对方是怎么问的,问了些什么,而自己又是怎么答的,怎么应对的。还有,副总沈天放也被叫去问话这件事情,要跟李静老师说吗?关主任说沈副总在323房间,他就真的在那间房间里吗?需不需要再跟沈副总去个电话,求证一下?如此等等,林子昂的脑子里,一团乱麻,又相互纠缠。
    林子昂从手机里翻出李静老师的电话号码,想拨过去,但又生怕李静老师的电话被“监控”了,贸贸然地用自己的手机拨过去,怕是会生出不必要的事端。这两周,也是林子昂与李静老师相处时间最长的两周。按理,他作为老板的贴身助理,应该是与老板太太相熟的,但实际并非如此。振华控股创立至今,已经十八年了,公司上下见过老板太太和老板女儿的人,统共也不会超过十个人。
    浴室里传来吹风机“呼呼”的声响,女朋友晓雯对自己的一头长发从来就呵护备至。她喜欢用一款日本原装的小众品牌洗发水,再配上专门的护发素,发丝里便会留存一股清香味,同一般洗发水的俗腻味决然不同。林子昂第一次闻到这秀发里的清香味,便觉得这个味道怎么这么好闻,是那种让男人很轻易就沉迷的气息,尤其是刚刚洗完澡,头发刚刚吹风机吹过,还有热度的时候。
    平日里,晓雯常常要在浴室里倒腾四五十分钟,才能把澡洗好,林子昂开玩笑说她是贵妃出浴。晓雯说,你要是看不惯,你就去找个邋遢婆,反正我就要弄得“喷喷香”。晓雯比林子昂小四岁,有自己的小性子,但终究小了四岁,加之林子昂是真的少年老成,晓雯便蛮愿意听林子昂话的。
    但今天不一样,晓雯只洗了二十分钟,就穿上吊带睡衣,走出浴室。她轻轻地坐到林子昂身旁,头发只吹了半干,身体也因为擦得匆忙,后背一大半还湿着。
    “别担心了,早点睡吧。”
    “嗯,刚才车上我情绪不大好,对不起,我不该那样的。”
    晓雯把头靠在林子昂肩膀上,什么也没说。
    林子昂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发香,因为后背上的水滴,她的睡衣浸透了大半。丝薄的睡衣,紧贴着后背的皮肤,低胸的前端,却镂空了一大片。晓雯娇羞着把脸颊凑过来,顺带捋了一下头发,她与他的身体贴得更近了。
    林子昂很自觉地迎了上去,原本还有点麻木的右手,已经触到了那片他最熟悉的领地边缘。
    “别不开心了。大不了就辞职,不会有事的。”晓雯坐到林子昂身上,轻声轻语地说道。
    “假期也没去成日本,下次再补给你吧。”
    “我想住京都鸭川边上的民宿,好不好?”晓雯撒娇着说,“还有,今天晚上我在车里等了你四个多小时,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
    “我知道,我不会再让你担惊受怕了。”林子昂将晓雯抱起,翻转了过来,自己的脖子却被晓雯的双手缠绕得更紧了。
    虚掩的浴室木门,现在完全敞开着。浴室里的水汽纷纷溢出,混杂了香气,混杂了汗水,更加汹涌地占满了整个房间。
    林子昂瘫软在整个泥潭里。他已经整整二十四个小时没有睡过觉了,高度紧张的神经,还有全身紧绷的肌肉,顿时松弛了下来。还有那个快速运转的大脑,以为自己能永不停歇,但终究依托于凡人的肉身,说停下也就停下了。感觉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抑或,感觉所有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八年时光,一切恍如隔世。若不是这今晚的五个小时,在一问一答里,回闪过去的一幕一幕,怕也记不得这么清晰。你说命运是什么?你想怎么说它,它就是什么样。但若你想刻意掩饰什么,也许就未必能如你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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