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朝上客, 今日阶下囚,这样的事情在京城里多得是!
    京城的百姓都对此见怪不怪了。
    吉祥街的馄饨摊主陈平看得很明白,这皇城与其说是那些权贵们的皇城, 还不如说是他们老陈家的皇城。多少权贵烟消云散, 偏他们老陈家稳稳当当延续了几代。
    不过话是这么说没错,但陈平私心里还是盼着如今的这位皇帝能够长长久久。
    百姓虽然命如草芥, 仿佛什么苦都能受、什么灾都能扛,但有机会能过更好的日子,谁不愿意过好日子呢?自打这位皇帝即位, 百姓实打实地受过朝廷几分恩泽。
    故而去年春夏时,先是血月当空,又是天狗食日, 不知怎么就开始打仗了, 当时陈平真情实感地为当今皇上祈过几天福,盼着皇帝能把京城守住, 把逆党都打掉。
    那会儿, 陈平他爹还说:“要不然先关了馄饨摊, 咱们继续躲回乡下去。”
    在乡下躲了十来天,发现这仗似乎打不到京城,陈平跑出去打探消息, 听说是皇上出动大军, 往逆党家里打过去了,京城这边完全不受影响,陈家人的胆子顿时又大了起来。六月还不到, 他们的馄饨摊就重新支起来了, 然后顺顺利利地摆到现在。
    托皇上武运昌隆的福,馄饨摊的生意丝毫没受影响。
    “哎, 你们听说了吗!就留山的那个北堂,你知道他们县里藏了多少隐户?”有位老客家里是做生意的,虽然和权贵们比,这老客的生意不算大,但比起寻常百姓又强了很多。这位老客和不少走南闯北的小行商有交情,故而消息总比一般人灵通许多。
    陈平立马竖起了耳朵。
    老客道:“不算老幼,只论青壮,就有隐户足足二十万人!”
    陈平已经不再是当年只知话本、不知天下事的他了,闻言倒吸一口气:“这竟是比那种贫困的县,一整个县的人口都要多了!就这,还只是隐户?没有算上佃户?”
    被陈平这么一搭话,老客谈兴更甚,义愤填膺道:“可不是么!佃户好歹还在户籍上记了一笔,这些隐户根本就是查无此人的,从生到死都为人奴役。早三十年,我们京城郊区不是有不少农人被征去给前朝皇室修陵墓吗?那些征民的日子过得多惨,大家都是听说过的吧?但是和这些个隐户一比,征民的日子竟然还算是好过的了。”
    当即便有人说:“难怪皇上要打北堂!果真是该打!”
    馄饨摊上有不少人是祖祖辈辈生活在京城礼的。以前听祖上讲古时,每次朝廷一打仗,就会有读书人跳出来说什么有违天和。哪怕是发兵打蛮夷,蛮夷多可怕啊,听说他们吃人呢,读书人也要说:“以战止暴不可取,我泱泱大国应该以德育人……”
    但这一次攻打北堂,愣是没有几个读书人跳出来。百姓们对朝堂上的事知道得不多,不清楚其他世家为求自保转移了矛盾,更不清楚皇上在重新洗牌。他们私底下议论时就觉得很疑惑,难道这个北堂比蛮夷还要可怕吗?读书人都不为他们说话了?
    因为前期舆论铺得好,也有百姓说:“你们以为前朝皇室那种奢靡就到顶了?根本不是!世家比他们更奢靡。反正北堂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世家都不是好东西。”
    此刻听说隐户的存在,大家对北堂就更厌弃了。
    老客见有人附和,脸上表情更生动了,又说:“嘿,留山那边的地势和我们这边不一样,那边多山多水,有些地段只要派一个人守好,几十人上百人都打不过去。”
    有人嗤笑一声:“真有这么难打?我可是听说了,咱们这边几乎没吃过败仗!”一个王朝是不是真有民心,要看百姓随口说出来的话。这一句“咱们”胜过了千言万言。
    老客道:“你只知道咱没吃败仗,那为什么没吃败仗呢,你说不出来了吧?我知道!嘿嘿,因为那些个佃户、隐户里有不少英雄好汉,他们从里面把门打开了……”
    这边聊得正热闹,那边一个老嬷嬷领着孙女儿要了一碗素馄饨,然后额外多要了一碗汤。老嬷嬷拉着陈平问:“陈小哥啊,我听说水香她丈夫找到了,是不是啊?”
    陈平道:“确实找着了!虽说人已经不在了,但生前遇到好心人,帮忙收敛了尸骨,好歹知道葬在什么地方。等侯爷出了孝,侯爷会亲自去那地帮着把人接回来。”
    老嬷嬷听了这话,立刻松了一口气,嘴里不住地念着:“找到就好!找到就好!”
    陈平说:“是啊!找到就好。”
    乱世里多少人生而无名、死后无坟,哪怕《詹水香传》已经传遍了大江南北,但能不能帮詹水香和她的丈夫团圆,这还需要一些运道。万幸最终的结果是好的。哪怕人确实是不在了,但有好心人帮忙,得了一张草席裹着下葬,没有被野兽啃食了。
    时人非常看重身后事。
    陈平安慰老嬷嬷:“您只管放心吧!姑母是母,姑父也是父。我听说等侯爷出了孝,他会行亲子之礼,叫姑母姑父重新安葬。日后也会按照亲子之礼给他们祭祀。”
    老嬷嬷应当是把《詹水香传》翻来覆去地听过很多遍了,将里面的不少情节熟记于心,听了陈平这话,不住地点头说:“合该如此!不过也是太夫人为人大气……”
    行亲子之礼去送别姑母一家,真说起来呢,这都是私事,轮不到外人说嘴。不过确实也是太夫人大气,若碰上她小气了,她就得说:“你亲娘我还活着呢,你要给谁当孝子去?”别笑,因为时人非常重视身后事,所以这种情况是很有可能发生的。
    大家顿时觉得安信侯一家果然都是有情有义之人。
    忽然有人说:“哎?算算日子,安信侯就是这两日出孝吧?”
    此言一出,馄饨摊上的客人们纷纷低头数手指。好像是哎,侯爷要出孝了。
    詹木宝确实要出孝了。不过,府中的人且顾不上他呢。
    现在府里众人第一关心的是詹权。因为皇上决定对北堂用兵后,詹权也被派去了战场。虽说皇后会时不时请万商入宫,对着万商透露一点战场的情况,叫她知道詹权没出事。但一日没打完仗,詹权一日没平安回到京城,大家就会替他担一日的心。
    府里众人第二关心的是詹木舒,因为詹木舒马上要下场考试了。朝中新出一条政策,所有在国子监求学的读书人可以直接在京城参加县试、府试,不需要回到原籍去考。当然如果考生个人更喜欢回原籍考,那也可以回原籍。詹木舒打算在京城考。
    这么着的,詹木宝出孝就算不上是什么大事了。
    不过万商最擅长的就是一碗水端平,不会真就忽略了詹木宝,抽了空还是把他叫到跟前,好好说了一会儿话。万商道:“你出孝这个事情,咱们府上就不大办了。不过你放心,我给你保证,等你和江姑娘成亲时,那绝对办得漂漂亮亮热热闹闹!”
    万商的便宜亲家江大人在之前的江府疫病中不幸病逝。家主都没了,江姑娘的外祖一家索性找了江家族人来,叫他们主持着帮几个孩子把江家分了,江姑娘只拿了生母的嫁妆,其他的东西一概不要。江家族人过意不去,非要给江姑娘备一份嫁妆。
    江姑娘的外祖一家做主把这份江家给的嫁妆捐给江家族里,给他们置办族田、族学。如今整个江家谁不念一句大姑娘好?之后,江姑娘回到外祖家守了一年父孝。
    江姑娘现在也出孝了。
    所以她和詹木宝的婚事真的可以操办起来了。
    詹木宝红着脸说:“娘,世人常说成家立业,可见成家和立业是该放在一块儿说的。我虽然继承了父亲的爵位,哪怕什么事都不干,也照样有俸禄。但我不能真的什么事都不干吧?等江……江姑娘嫁过来,她还要出门交际,总不能叫人看她不起。”
    万商哈哈大笑。
    詹木宝的脸越发红了。
    万商问:“那你想过要做什么了不?”
    詹木宝说:“就是没想好,所以需要娘帮着参谋参谋。”
    府里的这些个男丁,不算年纪尚小的只知道傻吃傻乐的小四,老二正在战场上拼杀,老三马上要下场一试,就他这个老大没有正经事干。哦,连表哥万平安现在也不得了啦!表哥弄的那个石子田,已经有所成效,所以表哥去了西北那边出公差了!
    表哥这也算是吃上公家饭了。詹木宝清楚地记得,朝廷的任命下达时,舅舅舅母跑到侯府来叫表哥给母亲磕头,说是没有母亲的提携,表哥万万不会这么有出息。
    表哥没有独占功劳,对外总说石子田是母亲想出来的,他不过帮着母亲把这个想法实现了而已。所以哪怕安信侯府已经就活字印刷术澄清过好多回,权贵都清楚母亲并无仙缘,但还是有不少百姓觉得母亲是神仙转世,要不然石子里怎么能长庄稼?
    想到这些,詹木宝忍不住笑了出来。
    万商不知道傻大儿又在乐呵什么,笑道:“行!那我帮你好好想一想。”
    ……不需要万商使力气了。
    詹木宝出孝的这一日清晨,朝廷来了圣旨,皇上直接提了詹木宝为都察院佥都御史。按照詹木宝身上的爵位来说,皇上赐他正四品实职,这一点都不离谱。要知道《红楼梦》里的贾政,还是次子呢,身上什么功名都没有,就因为老父亲一封遗折,都能做一个六品京官。但想想詹木宝在乡下长大……一出孝竟然直接就是四品官了。
    多少人嫉妒得眼珠子都要红了。
    凭什么啊!安信侯府到底是怎么入了皇上的眼,怎么就荣宠不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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