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明好似愣了一下, 然后双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万商想象中的针锋相对完全不存在。
    实话实说,如果恩明背后不是世家, 而万商和世家早已经是无法和解的生死之仇, 这叫万商瞧见恩明时总觉得脖颈凉凉的,若非如此, 只瞧恩明这个人,他真的能容易叫人放下戒备。如果此前从未听说过此人,那第一次见他时, 总不忍心怀疑他。
    他在低眉敛目之间尽显了高僧的风度和谦逊。
    万商给自己立的是没文化人设,决不能是泼妇人设,于是只能见好就收。
    两人就此分开。
    要是恩明那句“非常人也”真是在算计万商, 他就好比一拳砸在钢铁上, 差点没崩了他自己;可万商的回招同样没有起效,好比一拳砸在棉花里, 有再多劲都使不上。
    他们的这番对峙只能算是平局。
    万商这次来宝济寺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见一见恩明, 现在见到了, 目的就算达成了。她并不打算在宝济寺多住。因为她知道像恩明这样的人,很难能从他身上试探出什么,即便想方设法多见他几面, 也不会有别的收获, 所以只见这一面就行了。
    第二日一早,她就退了禅房,带着一行人回了安信侯府。
    到家了, 乌嬷嬷才不用担心隔墙有耳, 终于说出了自己对恩明的印象:“瞧着真就是一位得道高僧……宝济寺既然准许他开法会,可见他在佛理上也是极精通的。”
    万商叹着气:“世家一出手, 就知有没有。”
    乌嬷嬷问:“那我们接下来做什么?难不成什么都不做?”
    “走一步看一步吧。”万商反过来安慰乌嬷嬷,“既然宫里已经知道这个事情了,那接下来无论是查菩萨显灵背后的真相,还是查北堂在算计什么,皇上都会出手。”
    只要皇上安排了人手去查,肯定比她靠着自己三瓜两枣的人手去查有效率。
    话虽这么说,万商的眉头却没有舒展。
    乌嬷嬷见万商的手有些凉,转身去泡了一杯热茶。刚把茶递到万商面前,就听见万商问:“那一句非常人也,究竟是一种恭维,还是……他确确实实是在算计我?”
    乌嬷嬷想不出答案,却说:“他如果已经真正得道,那根本没有必要恭维您吧?”
    不是说万商的地位不够高,就算高贵如皇后生母又如何,一位贵夫人来寺里上香祈福,明摆着不是为找茬来的,如果和尚的心是定的,确实没必要恭维人。尤其是像恩明这种,他本来就是一副出尘的样子,世人也赞他的出尘,更没必要恭维人了。
    换句话说,恩明要是真的在恭维万商,那反而是崩掉了他天山雪莲的人设。
    “所以他果然是在算计我。”万商的眉头皱着越发厉害了,“那事情就奇怪了。”
    “哪里奇怪?”
    “如果恩明是申屠安排的,那他算计我,这不奇怪。因为我确实是那个引子,叫申屠失去了后位。但根据我们的推测,恩明背后其实是北堂。北堂与我可没恩怨。”
    按说万商这样的身份根本不会被北堂看在眼里。
    万商很有自知之明,她再是超品的诰命,在世家眼中,别说他们根本不把她当作是下棋的人,哪怕仅仅把她当一枚棋子,他们都觉得这枚棋子的重要性没那么高。如果是申屠在算计万商,这很正常,因为他们想通过坏万商的名声来坏皇后的名声。
    “但北堂……他们既然所谋甚大,说明他们根本不屑帮申屠家拿回后位。那他们算计我是为了什么?”万商问。北堂都想自己做皇帝了,一旦真叫他们做了皇帝,申屠贵妃生的二皇子铁定活不成,那申屠贵妃究竟是贵妃、还是皇后,还有什么意义?
    “也别说世家相亲相爱,北堂是在帮申屠出气。”万商又说。如果世家果真相亲相爱,当年北堂扶持海大将军时又怎么会瞒着其他世家?世家之间又怎么会此消彼长?
    北堂既然剑指皇位,那他们就应该盼着申屠贵妃永远都当不了皇后才好。一旦皇上倾向申屠贵妃,流露出立二皇子为太子的意思,那申屠说不得就会和皇上重新进入蜜月期,连带着如今和申屠好得能穿一条裤子的司马也会稳稳当当站在皇上这边。
    只有申屠对皇上彻底失望,他们才有可能转投北堂啊。
    从某种角度来说,北堂应该感谢万商才对,感谢她当时做了那个由头。所以,若这里头没有别的事,北堂对于万商的最正常的态度就是无视她,怎么会算计她呢?
    乌嬷嬷按照常理来推断,提出一种新假设:“那有没有可能……他那一句非常人也,确确实实就是在恭维您。毕竟是您献上了人力孵蛋的方法,叫民间的送鸡铺越开越多。如果他恭维别人,确实会被当成拍马屁;但恭维您,全然是替万民感激您?”
    万商:“……”
    乌嬷嬷不是为了驳倒万商,只是说了另一只推测而已,她同样也顺着万商的思路想了想,道:“您不能说是从没有得罪过北堂吧?您分明把所有世家都得罪过了。”
    “我哪有?!”万商忍不住替自己喊冤。
    乌嬷嬷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年纪比万商大不少,府里的其他人看万商,像是在看一个可靠的长辈、稳重的姐姐,但乌嬷嬷看万商,极偶尔的时候就像看女儿一样。
    乌嬷嬷说:“是您推动了庄师傅为吏,难不成这么快就把这事忘了?无论是我当年在前朝宫里当宫女的时候,还是后来到皇后身边当嬷嬷的时候,我都和世家之人打过交道。世家这些年一直在谋划,要把他们的女则闺训变成一种典范。结果您又是推庄师傅为吏,又是弄出《詹水香传》这样的热门传记,都是和女则闺训相违背的。”
    世家以“礼”闻名于世。
    万商常说世家把“礼”视是一种比赛,他们同时是规则的制定者和参赛者,但因为近几百年以来,世家总体来说还是不如以前了,于是他们就想开辟一条全新的赛道。
    如果没有万商搞乱,世家肯定会趁着新朝刚刚建立的这几年大力宣扬女则闺训——其实就算有了万商,他们也没少这么做,只可惜定南伯夫人振臂一呼,现在武勋夫人们都不吃这一套。而在民间,百姓更不吃世家这一套了,他们显然更信重万商。
    再往前倒,假使皇上始终和世家合作良好,在他登基后直接立了申屠女为后,那这个女则闺训会不会早就以皇后的名义推行天下了呢?在这个时代,女人的权利本来就备受限制,女人是无法站出来为自己发声的,或者就算好不容易站出来发声了也会被重新按下去。女则闺训一出来,丝毫不会损害男人的利益,他们必然是支持的。
    而他们一支持,世家的威望自然而然就有了。世家相当于是压榨了女人,然后把压榨出来的好处喂给民间的绝大多数男人,再被这些男人抬上独一无二的位置上。
    幸好就是皇上和世家闹崩了。
    更好的是皇后和多数武勋夫人都从乱世里闯出来,新朝一立就想收了她们手里的权利?她们只要脑子清醒,都不会任人宰割。又有万商奇招频出,于是转眼新朝建立都快两年了,但女则闺训如今依然只是流传于世家中,还没有被全部权贵所接受。
    “您觉得世家厌恶不厌恶你?北堂厌恶不厌恶你?”乌嬷嬷反问道。
    万商一把抓住乌嬷嬷的手:“一语惊醒梦中人!我就说那个倒霉亲家之前明明表现得很看重老大的样子,还送手抄书给老大,怎么到我出孝后,他变脸了。此人定然崇礼尚礼。我推女子为吏,在他看来是大逆不道。他看我,定是一个极其无礼之人。”
    这个“无礼”不是指你踩了别人一脚没说对不起,也不是别人说了谢谢你没说不用谢,而是更高层次的。估计在江大人的心里,万商此人简直颠覆了从古传今的经典!
    你连经典都颠覆了,你还妄图长命百岁、荣华富贵?
    不可能!
    江大人肯定觉得万商迟早有一日会死无葬身之地。
    乌嬷嬷惊疑道:“可是,推庄师傅为吏,虽然确实是您推了第一把,但她之所以顺顺利利成为了工部田吏,本质还是皇上认同了此事。难不成江大人连皇上都……”
    “两种可能。”万商竖起两根手指。
    第一种,江大人还是忠于皇上的,皇上怎么可能做错事呢,皇上只可能是被底下人蒙蔽了,所以在他看来,万商这种人很应该被清君侧。第二种,江大人有更崇高的理想抱负,为了那崇高的理想抱负,哪怕会被皇上背弃,他都要和万商割袍断义。
    乌嬷嬷撇了撇嘴。
    她活了大半辈子,两度入过宫廷,算是有一些有见识。在她看来,女则闺训的本质就是限制女人,不许女人做这个,不许女人做那个。究竟是什么崇高的理想抱负需要建立在对女人的各方面限制上?这些口里说着“礼”的大人们啊,全是些伪君子。
    乌嬷嬷不屑地说:“割袍断义?他若是真有和您割袍断义的勇气,他早就亲自跑到安信侯府来找您商量退亲了,而不是隐在他那位继室身后,挑唆继室对您无礼。”
    可见她乌巧巧没有想错。这不是伪君子,又是什么?
    乌嬷嬷踩一捧一:“读书人嘛,还得是像宋书生那样,那才是真正的君子呢。”
    说到宋钰,宋钰这些天一直都在默默地参加考试。考完一场,再考一场。因为恩科会连开三年,这三年为了给朝廷选拔更多人才,恩科之前的那些考试也故意安排得很连贯,你如果能考过一场,那很快就能考下一场,不用等到明年、后年再去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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