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济寺那位美姿仪的得道高僧法号恩明。
    据说有虔诚的信徒求到恩明面前, 激动得痛哭流涕,表示愿付出一切代价只盼着能看到菩萨显灵,恩明却不为所动、神色淡然, 劝这位信徒切勿着相。恩明说, 那位武勋夫人之所以能见到菩萨显灵,一切都是天定, 并非人定,是她修行上的缘法。
    恩明直言,便是他, 其实都没能修来那样的缘法。
    这一番言论自然迅速传开了。
    万商又在第一时间知道了此事,心里直呼好家伙!
    这和尚段位高啊。
    他要是把菩萨显灵的功劳如数认下,那权贵不一定会高看他, 反倒要怀疑他在这里头使了手段;但现在他全盘否认了, 甚至说自己都没缘法见到菩萨,好似是承认自己修行不够, 其实却巩固了他那种出尘的人设, 叫人越发觉得他是一个得道高僧。
    好比一个普通人说自己对物理一无所知, 大家会嘲讽他,你难道没上过高中?但如果一个物理大佬说自己在物理面前依然是无知的,大家只会觉得不愧是大佬啊, 真谦虚。大佬所谓的“无知”, 只因为他知道太多了,所以面对了比常人更多的未知。
    恩明这一谦虚,直接就把自己弄成了权贵最喜欢的样子。
    若不是权贵上头还有一个皇权压着, 说不得他们早就去找恩明谈法论道了。
    不过, 底层的百姓又和权贵相反了。
    权贵吃恩明的这一套,百姓不吃。
    正值有人在百姓中引导舆论, 叫他们相信宝济寺掉下凡尘了,所以等恩明的话传开,百姓更坚信了菩萨显灵是和尚在搞鬼。他们说:“这些和尚真狡猾啊,他们肯定知道夜路走多了会碰到鬼,弄虚作假这种事做一次就行了,可不敢接二连三做。”
    他们把恩明的谦虚视为了心虚。
    高小小一直检测着民间的舆论,等他把消息报过来时,乌嬷嬷显而易见地松了一口气,转头却见万商并不奇怪的样子,好似早就预料到了这些。她也没觉得高兴。
    面对乌嬷嬷的不解,万商解释道:“恩明那番话是他们早就准备好的。第一步先弄出菩萨显灵;第二步却用切莫着相去否决第一步。这是一个连环计。他们并非是因为我们去百姓中间传了闲话才使出第二步。无论我们有没有行动,他们都会这么做。”
    乌嬷嬷若有所思。
    万商说:“从世家一贯的表现来看,他们从来没有把平民看在过眼里。平民是如何想的,他们完全不在意。他们的目标始终都是权贵,是手里握有权利的那些人。”
    世家的眼里从来都看不到平民。也或者说,像赵谦这类的贫寒书生就是世家眼中的最最底层的平民了。至于那种连书都念不起、饭都吃不饱的真正的平民,在世家看来完全就是另一种生物,就像是羊圈里的羊、猪圈里的猪,没人在意羊猪的想法。
    所以如果世家真的在筹谋一场大戏,他们只要叫权贵入套,这就行了。
    “但您看重平民。”乌嬷嬷说。若不然也不会使出损招,叫平民彻底不信宝济寺。
    万商闻言,沉默良久。
    她想说,她看重平民,是因为她从来都是平民的一份子。她想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她想说,虽然她现在站着武勋的立场,想要把世家搞掉,但等世家真的完蛋了,如今的武勋,如今的贫寒读书人,他们未必不会成为另一种“世家”。所以必须重视平民、开启民智,因为只有这样,才会出现时代的弄潮儿,再去颠覆新的“世家”。
    虽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但最初的这一点星星之火,也是需要有人去点燃、去呵护的。如果由着百姓被上层蒙蔽、糊弄,那么燎原的时间很可能就会不断被推后。
    重视平民、开启民智,则会让这个时间缩短。
    对于万商这种知晓未来的人来说,这个时间自然是越短越好。
    可这些话都没法和乌嬷嬷说。
    万商终究没说什么,只道:“百姓的日子太苦了,我只盼着他们好好活着。”
    既然世家的目标不是平民,只要万商他们引导好民间的舆论,那平民就不会信了菩萨显灵,根本不会入了这个局。而权贵虽然是世家的目标,但权贵之上还有皇权,有皇权压着,世家目前能做的事情还是有限。
    除非皇权坍塌了。
    万商忽然说:“这次的菩萨显灵,我始终觉得他们是通过某种药物来实现的。要知道寺庙里时时刻刻点着檀香,尤其是在那种大殿,一根檀香都有小儿胳膊那么粗,还要连点很多根。在檀香的遮掩下,就算撒了药物,也什么都闻不出来了……而世家既然藏有这样的药方,我担心他们狗急跳墙后,会把类似的药用在宫里贵人身上。”
    除了菩萨显灵的药方,他们肯定还有别的药方吧?
    万一皇后和大皇子中招了怎么办?
    万一皇上中招了怎么办?
    乌嬷嬷神色一凛道:“这事确实要警惕。”
    万商心说,好在就是碍于此时的科技水平,很难提取出那种无色无味的同时还拥有可怕效果的药物来。宫里只要注意一些,日常不要点味道太浓的香,不要吃重口的食物,那中毒的概率就会无限降低。更何况皇上还不至于这么无能得被人下药吧?
    这日,恰好又是詹木舒放学回家的日子。
    詹木舒一脸兴奋,显然是在国子监里遇到了高兴的事,连仪态都顾不上了,竟然一路小跑着进了荣喜堂。见到万商后,勉强抑着性子给万商问了安,然后不等万商说什么,就兴致勃勃地分享起来:“我们课堂小测时,先生们叫我们写策论。我有位同窗的策论竟然写了建议朝廷将庄师傅晋为官员!母亲,我把那篇策论抄录了……”
    说着,他就要从袖子里去翻文章。
    万商愣了一下。虽然她们百花会确实想让庄三妞从吏变成官,她们一直没忘了这个事情,并且一直为了这个在暗中努力。但对于此时的大多数人来说,庄三妞一个农女能成为工部的小吏就已经是皇上不拘一格降人才了。女人还想当官,怎么可能!
    结果国子监里竟然出现一个学生,写了叫庄三妞当官的策论?
    詹木舒显然早就被万商的智商和情商征服了,所以他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万商的政治主张。万商重视农桑,他就觉得农桑确实无比重要;万商重视百姓,他就觉得百姓确实需要重视。万商推动了庄三妞为吏,他就觉得这篇策论一定能叫万商高兴。
    他甚至觉得同窗写了这样一篇策论,某种程度上是对万商的一种褒奖。
    母亲做的那些事,竟然真的被人看在了眼里、记在心里!
    不过,詹木舒由着万商教养那么久,行事上比着以前大有长进。他一面在袖子里翻找文章,一面说:“这篇策论还没有上交,被我拦下了。我叫同窗另写了一篇别的当成是课堂作业交了上去。这一篇,总要母亲您看过没问题再拿出去给别人看。”
    “哦?你同窗竟然也听你的?”万商故作好奇地问。
    詹木舒说:“女子为官从来都不是小事,庄师傅又是咱府上出去的,我那同窗心里也清楚,若他贸然行事,很可能会连累我们府上;何况我平日里对他多有照顾。”
    詹木舒终于找到了文章。
    他如今很清楚万商的古文水平,所以直接翻译成大白话念了起来。
    万商认真地听着。不得不说,詹木舒的这个同学确实有两把刷子。开篇就引用圣人之言,先说天地阴阳,说天和地没有尊卑之分,说阳和阴没有好坏之别,然后引申到男女之上,表示若女子拥有能力,那女子自然也能为官,这是符合天地规律的。
    接着写到庄三妞这个具体的人,肯定了她的功劳,夸了送鸡铺的好,然后劝诫皇上,这样的人才一定要重用,这就是千金买马骨,会让更多有才之人来朝廷当官。
    总得看下来,确实是一篇好文章。
    万商忽略心底的那一丝异样,问:“你刚才说平日对他多有照顾,你这位同窗可是家境贫寒?”
    詹木舒道:“据说他父母双亡,如今跟着叔叔过活。之前我确实以为他家境贫寒,因为他是地方上的解元,是因着书读得好,这才入了国子监,并非和我似的……”
    国子监有两种入法。一种是个人能力突出,用万商的话来说就是学霸;一种则是家里有人当着四品及四品以上的官,在这样的家庭中,每家每户都拥有一个入国子监读书的名额。安信侯府自然也有,詹木舒两位兄长都用不上,名额自然就给他了。
    便听詹木舒说:“而且现在天气转冷了,他晚上睡觉的被子却还是很薄,总不见家里人给他送厚被子来。有一次上骑术课,他外衫被勾破了,我还瞧见他的里衣打了补丁。所以我一直觉得他家境贫寒。但我最近刚刚知道其实他叔叔是礼部的官员。”
    “哦?”万商一下子坐直了身体。礼部?她那个令人头疼的未来亲家就是礼部的。
    詹木舒道:“没弄错的话,他叔叔应该是正六品主事。”
    正六品没有荫监名额,所以他这个同窗哪怕叔叔当着官,但确确实实是因为自己读书厉害才入了国子监。而六品的官职确实不高,远不能和安信侯府比,却也不能算是穷苦人家了,至少一床过冬的被子能拿出来吧?一身干净整洁的里衣也不缺吧?
    詹木舒就觉得这个同窗是显而易见地被叔叔苛待了。
    “是亲叔叔吗?”万商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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