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阳公主殿下……
    谢宥喊她公主殿下, 崔妩将泪意擦掉,才看?清了他的神情。
    官帽之下的谢宥修眉明?眸,肤若寒玉唇似桃瓣, 浑然像个瓷人,可也跟瓷人一样,没?有一丝波澜。
    若说有,似因被一个陌生的人拦住,眉间?微蹙看?起来有些不?耐。
    他从不?会对自己?这样, 眼前的谢宥陌生得可怕。
    “你……”崔妩忍了一会儿情绪,问道:“你不?记得我了?我是你娘子。”
    “父母已做主我与公主和离, 那份和离书下官看?过了。”
    解怨释结, 各有前程。
    写得很好。
    崔妩愣愣,“你在生气这件事?”
    “和离很好,下官并不?生气。”
    她不?明?白了,眼前的谢宥既然并没?有失忆,那为?什么对她是如此?态度。
    就算不?明?白她的用心,也该是生气, 愤恨。
    为?什么连这点也没?有。
    “下官还?有公务,少陪了。”
    谢宥点头算是道别,而后错身越过了她。
    雨丝不?知何时下成?了大雨,打在地上腾起白茫茫的水雾, 崔妩挽起的发浸满了水, 垂落下来,那霁红色衣裙斑驳, 真成?了美人祭。
    “娘子, 雨变大了,咱们先回去吧。”妙青来拉她的手。
    崔妩在那发怔, 有人来拉她,呆呆就跟着走了。
    —
    掌灯时分。
    公主府前门大街。
    时雨才歇,刚收到消息的晋丑匆匆骑马回来,才下了马,在侧门上还?看?到一个身穿官袍的人在那等着。
    崔珌也看?向来人,是个白衣秀士。
    这还?是二人头一次见面,彼此?看?了一眼,暗暗揣测身份。
    “在下晋丑,敢问兄台名姓?”
    “崔珌。”
    二人互通了姓名,各自不?再说话,晋丑对门房道:“晋丑请见卫阳公主。”
    “你也是来找公主的?”
    还?在晚上来。
    “是。”
    来公主府自然是找公主的,晋丑点头,而后没?再说话。
    再等门房传话的间?隙,两个人一个站左边,一个站右边,平日能?言善道的人没?一个开口,莫名的氛围在彼此?之间?流转。
    枫红从府里?探出头来,说道:“公主不?在府上,你们回去吧。”
    “她在哪里??”二人异口同声。
    —
    崔妩在藻园里?。
    就算妙青不?愿意,她还?是逼她带着自己?偷偷溜了进来。
    就算妙青求她先回府将湿衣服换了,她也置若罔闻,不?跟谢宥把?事情说明?白,她不?可能?甘心。
    此?刻她坐在旧日梳妆的妆台前,连灯都没?点,黄铜镜子只能?照见一片漆黑。
    屋子还?是旧日的陈设,除此?之外?就是久无人住的灰尘气息,她没?回来过,谢宥想来也再未踏足此?处。
    坐在这屋子里?,很多在这半年来被她刻意淡忘掉的记忆浮上心头。
    这间?屋子承载了她和阿宥最亲密的记忆,可现在,他们都还?在,这屋子再掌灯时,照见的再不?是一对彼此?恩爱的旧人。
    从没?有哪一刻,她对物是人非有如此?深的触动?。
    云氏固然刁钻,但崔妩也多的是对付的办法,于她而言,谢家唯一值得惦记的只有谢宥。
    他这个人没?了倒还?干净,偏偏谢宥还?活着,在这雨天像从她梦里?走出来。
    雨,带走了她的阿娘,又把?她的谢宥送了回来。
    那些事关他的记忆就像浸了水,变得厚重,难以支撑地要压垮她,将她拖在原地,无法再轻松地向前走远。
    窗户正对的园子,崔妩不?知发了多久的呆,直到她听?到有人在喊“三郎君”,不?久,有人从月门走了进来。
    崔妩默默看?他从窗前走过,视线追着,没?有出声。
    他就这么走进了漆黑的屋子,随从也不?跟上来点灯。
    谢宥足够熟悉屋子的格局,很快,他察觉到了屋子里?有呼吸声,站住步子。
    “何人在此??”紧接着是拔剑的声音。
    “你进屋怎么也不?点灯?”崔妩问。
    听?到是她的声音,那个高大的人影沉默了好久,声如寒冰:“是谁带公主进来的?”
    “我自己?走进来的,想看?看?旧日与你住过的地方,你不?住这间?屋子了吗?”
    不?然下人们也不?会任这里?黑着,不?知道跟进来点灯。
    他没?有答话,只道:“若有东西遗漏,请公主令人传话就是,谢府自会遣人奉还?。”
    乌
    云散了一阵,寒月入窗,崔妩看?到他的脸不?带一丝生气,疏离得她像这屋里?突兀出现的摆件,多余、烦人。
    崔妩静静地面对谢宥这份冷漠,原来别的女子面对他时,是这样极端憋闷的感觉。
    “公主轻便。”
    说完,谢宥转身踏上长廊往玉徵庭去。
    崔妩跟了出去,谁也不?说话,两个人好像回到从前,晚饭后在园子里?闲庭信步。
    不?过一切只是假象,谢宥不?会像从前一样拉着一个个指腹揉过她的手,不?会在人后把?她背起来绕整个院子一圈,他只会拧着眉:“公主,下官让人送您回去。”
    崔妩伸手去拉他,被他拂开了袖子。
    挥开时,她眼睛眨得像惊跳开的鹿,“你什么都记得,为?何待我这样,你恨我?”
    “公主多虑了。”
    “谢宥,你别跟我装模作样,想赶我走,可以,咱们现在就把事情说个清楚明?白,我也不?是对一个男人死缠不放的人。”
    “公主请说。”
    “被玉微真人带走之后,你什么时候伤好的?”
    如今她已知道,玉微真人运那棺材,还?有来找她寻仇,都是刻意制造谢宥已死的假象。
    怪不?得谢溥没?有极力?查清他“身死”的真相,看?来是憋着一口气等他儿子养好伤,再反戈一击。
    谢宥思索了一会儿,道:“好一会儿,坏一会儿,说不?得什么时候闭上眼睛,就不?会再睁开了。”
    若是一瞬死了也好,偏偏生死不?得,鬼门关里?来回几遭,血肉苦楚全都受尽了,才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崔妩光是听?听?,便知道凶险。
    “我们和离的事,当时你自己?知道吗?”
    谢宥负在背后手握紧,瞳仁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道:“知道。”
    崔妩的心似沙丘塌下一块,她小心求证:“是你的意思?”
    谢宥连讽刺也克制:“一个侍女换得一张和离书,这是公主答应的买卖。”
    “若我让陛下再赐婚允我们复合,你愿不?愿意?”
    谢宥不?去细想,答得越来越顺畅:“既然是下官提的,下官自然不?愿。”
    几句话下来两个人又沉默了,凉风摆动?衣袂,疲惫堵在心口。
    说话怎么会是这么累的一件事呢。
    崔妩吸了吸鼻子,声音干涩:“你难道没?有要问我的?”
    “为?什么回京?”
    谢宥问的是漆云寨招安之事。
    崔妩走近他,直直望进他的眼睛里?,“为?你了,为?了你跟我说的,不?想看?见生灵涂炭,万民陷于战火,所以我逼我爹放弃了造反。”
    这个人果然能?抓住一切机会卖可怜。
    谢宥此?刻清醒过来,才听?出崔妩的谎言里?就都是漏洞。
    那日几乎洞穿心口的一刀,还?有她带着永别意味的话,谢宥太清楚,凭自己?的分量不?够让她回头。
    是利益、是时局,唯独不?可能?是他。
    “下官戴不?得这高帽。”
    若是她要劝方镇山,大可和自己?商量,一开始跑回江南,此?人就是要造反,到弥天神殿那日,她都没?有悔过之意。
    最终未成?,恐怕还?是反应过来,漆云寨想要称王不?过螳臂当车,不?如归顺收益更大,可贼匪之心懂得审时度势,他们称王之意真就烟消云散了吗?
    见谢宥不?说话,崔妩泪滑了下来:“你是不?信我吗?”
    “下官信了公主太多次。”
    谢宥只是陈述出一个事实,不?带半点恼意。
    他接受了自己?的愚蠢,信她那么多次,早该引以为?戒。
    她泪流得更凶,“阿宥,你知道的!那日我根本没?有想杀你,那样的情况下,我只能?让你假死,我是在救你!”
    不?是!
    谢宥清楚得很,她就算留他一命,也不?会放他离开杭州,让他有机会禀告朝廷,届时,她会行她将行之路,不?管是造反,还?是归顺,谢宥侥幸活着,都离不?开她的监牢。
    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八个月,他脑子里?反复出现的就是这句话。
    若他不?执着于与她同路,该早早发现漆云寨的阴谋,不?至于对现状如此?无力?。
    在上清宫几次险死还?生,谢宥没?有半点外?头的消息,更在忍受烧心之苦,怕众生,怕朝局,怕她执迷在歧途。
    崔妩见他久久不?说话,以为?他是动?容了,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
    她慢慢踱步走进他,手掌抬起,这一次谢宥没?有躲开。
    手掌熨合在那张日思夜想的面庞上,崔妩充满期盼,“阿宥……”
    好冷的手,还?有潮气。
    谢宥回过神来,眼珠微动?,看?到她身上还?是雨中那身衣裙。
    万般思量,谢宥将她手摘下,说出口的也只有一句:“下官知道,下官多谢公主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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