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妩不愿意相信谢宥真的死了?, 她曾派人悄悄去上清宫打探消息。
    听说确实有一具棺椁从?上清宫抬了?下去,要运往季梁谢家去,听说上清宫掌教痛失爱徒, 伤心吐血,见不了?任何人。
    于情于理,谢宥都不可能再活着。
    崔妩终究没?能留住他。
    此刻,她站在谢宥在杭州府衙所住的屋子里,屋外下着雪, 屋里阴惨惨地暗。
    一切的痕迹都在证明,这里曾经有人住过。
    谢宥好洁, 见不得书案杂乱, 就算口供卷宗堆满了?桌子,也一定会归置得井井有条,从?不让书册摊开放在桌上。
    桌案上放着一块半新的帕子,是崔妩从?前用的。
    她有好多这样的帕子,有时候只用一次就不知道搁哪儿了?,大概是谢宥看还新, 就随身带在了?身上。
    两个人过日子,就像水和面,渐渐就揉在了?一起?,分不清你的我的。
    这手帕被随手搁在这儿, 那个人大概以为?自己只是去一趟弥天殿, 探听些消息就会回?来,继续稽查盐案, 可没?想到……
    他不会回?来了?。
    鼻尖酸意蔓延, 崔妩深吸一口气,继续翻看目之所及的一切。
    一旁的木箱里, 是他的衣物、玉佩、金鱼袋、书信……
    能看到的东西都堆了?进去,崔妩还去找着他留下的一切的东西,连书案旁的字纸筐也没?放过。
    崔妩慢慢将筐里纸展开,寸寸抚平,是阿宥的字迹,却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几笔可疑的口供,几笔有问题的账册……
    可她很有耐心,将这些纸叠好,等打开到其中?一张,她的手忽地一顿。
    指尖摸上突然出?现的“阿妩”二字,崔妩像被扼住了?喉咙,张着嘴却仍旧呼吸不上来,痛苦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大概是他在案前忙碌时随手写下,不是什么线索,只是心里想到,就写了?下来。
    可这无意写下的名字,却让崔妩情绪再一次决堤,那头名叫“悲哀”的巨兽终于追上了?她,将她一口吞吃下去。
    崔妩眼前模糊一片,拦不住的眼泪咂在纸上,模糊了?字迹。
    这世上再没?有他了?。
    可她又能怪得了?谁。
    江南没?有哪一个冬天这么冷过,就算裹着厚裘待在屋中?,也像沉进了?寒冷彻骨的海水中?,在无尽的深渊里下坠。
    收拾完东西,崔妩坐在书案前,听着外面不断炸响的鞭炮声发呆。
    这么多日了?,阿宥一次也没?来过她的梦里。
    他不肯原谅她。
    嘎吱——
    门?被推开。
    是阿宥回?来找她了?吗?半昏半昧间,崔妩带着荒唐的期待看过去。
    妙青
    看向书案后瘦削青白的人影,道:“娘子,寨主请您过去。”
    声音轻得好像怕呵一口气就要将她碰碎了?。
    崔妩木了?一下,才有反应:“知道了?。”
    将干裂的脸揉出?活气,崔妩抱起?木盒走出?去,寒风一吹,她已?经恢复了?几分清醒。
    人死不能复生,她还有很多事要做,伤心过了?就好,最好再忙碌些,没?空去想那个已?经被她舍掉的人。
    晋丑撑着伞,看她抱着木箱走出?来
    他走上前为?她撑雪:“今夜祝寅他们割了?些牛羊肉,晚上腌了?肉烤着吃,你也来吧。”
    “好啊。”
    她一笑,扯痛了?干涩面庞。
    晋丑本以为?她会拒绝,深情如许,不该闭门?不出?,独自消解愁绪吗?
    他忍不住问:“你真的没?事?”
    崔妩摇头:“事已?至此,伤心总难免,不过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我太清楚了?,时间只要足够久,万事都会过去的。”
    她自己能开解自己,晋丑便不再说。
    摇晃的马车里,崔妩还抱着木箱在发呆。
    “你还在想谢宥的事?”
    “我不止在想他的事,也在想自己的出?路。”
    “出?路?”
    “不错……”
    既然赵琰已?经登基,谢宥也死了?,无人把江南的事说出?去,崔妩心中?萌生了?一个新的念头。
    这个计划能够避免百姓深陷战火,抛弃江南这艘朽烂的大船,那群藏污纳垢的官吏,她真的一点都不想要,早晚这些人统统都得沉到西湖里去喂鱼。
    更重要的是,她如今得忌惮着上清宫。
    阿宥的那位师父,上清宫掌教,他既亲自出?山营救,一定对自己的徒儿格外看重。
    现在阿宥死了?,不管是追查他的死因,还是为?他报仇,这位有本事于万军之中取她首级的掌教都是祸患。
    他要真生杀心,崔妩留在江南绝跑不了?,但若到季梁去,成了?公主,掌教就不能轻易杀了?一位皇室之人。
    上清宫不是一个江湖门派,是世代皇帝替身修道之所,杀了?她,赵琰和荣太后一定会过问。
    将一切盘算清楚,崔妩算是有了?跟方?镇山开口的底气。
    北风灌满了沉默的缝隙。
    不经冻的南方人都在猫冬,饭点一过,街上行人稀少,马车孤单碾碎冰雪。
    本以为?今年的雪只会稀罕地下一两日,但一连几日都不见停下,屋顶积成了?雪白,杭州城银装素裹,好似为?谁戴孝,呜呜寒风更不知为?谁哀哭。
    她长出?了?一口气,“大过年的也不见外头有人。”
    晋丑道:“这么冷的天,没?厚衣服的都缩在一起?,有钱裁厚衣服的人不爱出?门?。”
    谁也没?有留意的时候,一袭道袍闪出?了?马车之中?。
    拂尘点住刚要动?的晋丑,未出?窍的剑抵住了?崔妩。
    见到来人,崔妩并?不意外。
    “你是阿宥的师父,玉微真人?”
    道人点头:“你眼力倒好。”
    崔妩第一次见到这位掌教,他须发皆白,瘦削身形上罩着一件宽大道袍,瞧着却寒气不侵,是有别于素玄兵的逍遥落拓。
    玉微真人抖剑出?鞘:“你杀我徒儿,今日我来取你的性命。”
    崔妩摇头:“阿宥不是我杀的,我并?未刺中?要害,还点了?他的腧穴,想让他假死留住性命,可你却带走了?他,终究事与?愿违罢了?。”
    玉微真人愣住,而后又道:“就算如此,你纠结漆云寨和官吏造反,也是该死!”
    “我知道你无论?如何都想杀我,但你不能,我是先帝封的卫阳公主,是宗室之人,皇帝是我弟弟,太后是我阿娘。”
    崔妩说着,从?木箱里翻出?圣旨,展开给他看。
    晋丑听到她的话,皱起?了?眉。
    她是公主?他怎么不知道。
    也怪蕈子没?来得及送出?消息就被盯上,不过传没?传到,眼下无甚差别。
    掌教将圣旨扫过,只问:“那又如何?”
    崔妩无比冷静:“我已?经告诉过别人,若我死了?,上清宫掌教就是凶手,就算我想造反,我弟弟和阿娘也不会放过上清宫,真人,你要用上清宫那么多弟子来赌吗?”
    掌教几十年的养气功夫,今遭遇到了?对手,他须发无风自动?,咬牙笑道:“我活这么多年,头一次见你这么狠毒无情的女娃子,也该我徒弟命里有这一遭,跌你手里。”
    “掌教过奖了?。”
    “那老道再问你一句,你嫁我徒儿,为?何心不向他?”
    “我想救他,既救不成,便万事休矣。”
    见他要走,崔妩身子往前倾:“我也问一句,阿宥是否还活着?”
    掌教阴冷一笑:“不然,我怎会提‘报仇’二字。”
    崔妩重新靠回?车壁:“掌教保重。”
    “不要以为?躲过一时就一世无恙了?,老道还会盯着你。”
    点在晋丑身上的拂尘移去,掌教如出?现那般,又拂袖离开了?。
    “你知道他在等什么吗?”崔妩眼眸晦暗。
    “他在等漆云寨揭竿造反,靖朝不再认你的公主之名,他就会动?手杀了?你。”
    “不错。”
    —
    马车行停,方?镇山已?经等在堂中?。
    崔妩让妙青将木箱抱回?自己屋里,走进堂中?。
    见她终于从?衙门?回?来,方?镇山道:“又去怀念旧人了??”
    崔妩先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喝下,肺腑很快升起?一片暖意。
    “念不念的,都已?经不在,收拾干净东西就不会去了?,你找我是打算说揭竿的事?”
    “不错,算算日子我的人该把消息告诉叶家那相好了?,就算她不忍心我们的人也会帮她动?手,就这一两日,北方?就要彻底乱了?,方?定妩,你的雄心壮志可恢复了??”
    方?镇山站起?来,真有气吞山河之势。
    崔妩态度却有些懒散:“我的志向从?没?变过,但是……我想登上帝位没?有那么容易,阿爹,你确实搅乱了?西北局势,我们现在固然可以称王,但那只是昙花一现罢了?。”
    “为?什么?”
    这几日,崔妩也不是光顾着伤心,她先前不了?解漆云寨和弥天教乃至江南百官,这几日她把漆云寨里外了?解过,握着的那些官吏罪证理过,阿宥留下的文书也全看了?,才慢慢将局势看清楚。
    她和方?镇山都幼稚了?些。
    她道:“搅乱北面只是取巧之策,追根究底是我们到底只是一个土匪窝,实力终究不够,江南道的兵不打我们,但也在望风而动?,江南这些官除了?出?银子再也帮不了?什么,都是嗷嗷要好处的,待季梁那边回?过味来,在这么危急的时刻反而让待罪的兵马去迎击北疆,只要一击退北疆兵马,接下来收拾的就是我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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