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娴清一步步往外走,就是要所有人都听到,再传出去。
    “不管你是做了一个梦,还是醉了一场酒,反正说出我偷人这句话,我就已经死了。”
    说着,她扑哧笑了一声。
    “这些年我不止一次在想,当初嫁入你家,图的是什么呢!论才论貌,你只占废物二字。可当时人人都说,嫁到谢家好,你还是长子……哦!我想起来了,我图的只是一句:你家是清贵!家训说男儿四十无子方可纳妾。
    谢家!清贵!季梁城多少人家夸赞你们满腹经纶,忠君为国,你谢家撑得好大一张脸啊!凭一句空话装点门面,不须金银,不必抛头颅洒热血,就想流芳百世,你说别家怎么没这么聪明?”
    “你疯了吗,胡乱攀扯些什么?”
    王娴清揪出他的衣领:
    “我胡乱攀扯,人人都道我好福气,没有后宅腌臜,妾室闹心。谢宏,我问你,我身为王家女,嫁人之后,究竟福气在哪里?你答应的事,可曾做到一件?
    女儿,儿子,我哪个没有生?我早了二十多年,用了二十个月,两次鬼门关里走,我以为拿命拼到了后半辈子的安乐,”
    泪珠从她倔强的眼睛里滚落下来,
    “谁能想到,莫说是四十年,这二十个月里,你就耐不住寂寞,弄出了两个通房来,谢宏,我生孩子的时候,你是从侍妾床上爬过来的,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我到死都记得,你娘说的那些话,她们只是打发时间的玩意儿,算不得妾室,可这些玩意儿,但凡哪个得你欢心,就敢来我面前张牙舞爪。
    你护着,你娘更气我不驯,她要钳制我,要我卑躬屈膝,按着我的头,捂住我的嘴!要我抠心挖血,打落了牙齿往肚里咽……
    我的肉身已经拿来给你家生儿育女,出身也给你家装点门面了!偏偏我不是屋里搁的一张桌子,门头的一块匾,我是王家女儿,曾经马背也能上的人物,你敢要我忍气吞声!
    你们谢家打量用不上了我了,三言两语就要夺我的性命!我告诉你,我不怕!
    你和云氏!一个下作一个虚伪!我恨了那么久,该和你们斗到底!
    这谢家夫人的位置,我早不想要了,你说!哪一房的女人你要扶正,我立刻跟她认亲,给她个上等身份,当你的正头夫
    人!
    是那个被你换过身份的暗娼,还是庄头送来的婆姨,这些都配得上你,都能当你谢家风风光光的长房夫人,主持中馈,把一窝子嗣教养出来。”
    这些话大概在王娴清心里存了好多年了,今日终于一气说了出来。
    甚至,外头凑热闹的百姓也听见了,原本以为案子走偏了,现在又拉回来了,也终于让他们听到了热闹,议论声又响了起来。
    “谢家真有这条家训啊?”
    “这些有钱人家,怎么可能就娶一个娘子,肯定就是说着好听的。”
    “一个有钱人骗另一个有钱人,嘿嘿。”
    “……”
    “肃静!”赵琨将惊堂木拍下。
    崔妩听着王娴清的自陈,心中叹了一口气。
    只可惜惊堂木拍不醒谢宏的理智,他睁瞪着眼睛,越听火涨得越旺,形容十分可怖。
    “你、你、不要脸的东西,还敢在这儿大放厥词!”谢宏丧了神志,大声道:“去啊!把她生的孽种带上来!”
    一听到孩子,王娴清登时崩溃。
    “你敢!”
    “也该让你的儿女知道,他们的亲娘有多不要脸!一辈子别想抬起头做人!”
    “我跟你拼了!”
    王娴清去拉扯谢宏,反被他甩在了地上,手掌擦在地上,拉出长长一道,皮肉俱烂。
    李沣听着她的哭喊声,强抑住自己无动于衷,装作毫不相干的人立在一旁,旁观这场闹剧。
    崔妩去将王氏扶起。
    赵琨已经有些累了,王氏的两个子女到底要不要传到堂上来?
    清朗沉稳的人声从一侧传来:“大哥,庆哥儿和秋姐儿已经回家去了,他们不会来的。”
    堂中混乱,这声音如一泓清泉浇下,扑灭了焦灼扰攘的气氛。
    崔妩呼吸停了一瞬。
    官人怎么来了?
    她慌得朝大门外偷看了一眼,只有拥挤着瞧热闹的百姓。
    “谢三哥,你终于来啦。”赵琰似乎很喜欢他,主动寒暄了一声。
    谢宥拱手:“三大王,六大王。”
    听到谢宥把一双儿女又送回去了,王娴清松了一口气,谢宏冲上来揪住了谢宥衣襟:“你在做什么!为什么连你也这样!”
    为什么分明是王娴清做了错事,所有人都和他对着干!
    谢宥看到崔妩要上前的意思,用眼神制止住她,才道:“大哥,此案还有可查的余地,三大王并非偏听一面之词就妄下裁断之人,既然你真的看见了,就不用担心会成冤案,可若是真让两个侄儿上公堂,才是真的不可挽回。”
    赵琨道:“谢三郎说得不错,此案兹事体大,今日之事本王会细加斟酌,择日再审。”
    这个案子,官家原本的意思就是拖,拖到两家和解,找个借口圆过去,谁料现在又牵连出一个叶家来。
    赵琨根本不可能当堂作判,只能暂且收押二人,择日再审。
    回到衙门后堂,赵琨没有说案子的事,反倒和赵琰闲聊:“六弟是不是也觉得那位崔二娘子……”
    赵琰年岁虽小,却不喜欢别人拿这个来说事,冷淡道:“大概是巧合吧。”
    说完大步走了出去。
    赵琨只当他是宠妃之子,性子打小骄纵坏了,并未与他计较,比起崔二娘子的容貌,他更在乎叶家的事。
    “该怎么同爹爹提起此事呢……”
    —
    谢宥走到崔妩身边,低声问:“没吓着吧?”
    崔妩摇了摇头。
    “话都好好回了?”
    她点头。
    “那就没我们的事了。”
    “官人怎么来了?”
    谢宥答得含糊:“放心不下。”
    不过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早离开度支司衙门。
    一日里谢宥心都不大安定,谢溥不能出现,若是出了什么岔子……
    思来想去,他还是让人套了马,来了季梁府,结果正好看到谢家下人带着王氏的两个孩子正下马车。
    “你们为何来此?”
    领着庆哥儿和秋姐儿的丫鬟见到骏马上的三郎君,身子抖了一下:“大爷吩咐奴婢们将哥儿姐儿从云家接到这儿来。”
    竟然将两个孩子带到公堂之上,大哥此举实在疯魔。
    稚子何辜,这些年王氏养育两个孩子尽心竭力,让他们知道这些,无异心口插刀,往后怎么在人前抬起头来做人。
    谢宥道:“大哥糊涂了,不必听他的,照旧带回云家去,往后以大夫人说的作准。”
    谢宥的话有时比谢宏管用,丫鬟松了一口气,赶紧带两个茫然无知的孩子回去了。
    这时,斜里走出来一个人。
    “你就是……谢三郎君?”
    谢宥循声看去,石狮旁站着一位身量颇高的青年,他穿着有些陈旧,衣摆还有火烧痕迹,可气质却不像乞丐,倒像公子落难。
    “请问阁下是?”
    徐度香只是怔怔看着眼前的人,方才听到有人这么喊他,立刻就猜到了此人的身份。
    他仰首看着银鞍白马的公侯郎君,约莫二十岁的年纪,轻裘绶带,已是紫衣公卿,更遑论容貌俊美,面如冠玉。
    纵使不甘,徐度香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万里无一的人品。
    妩儿该是心甘情愿嫁给他的。
    徐度香垂目再看自己,还穿着那夜被火燎坏的衣袍,半生潦倒,身无一物,连画箱都丢了,能拿什么去比。
    谢宥见他不说话,又问:“阁下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被问的人突然回神,像是撞见了鬼一样,“不、不是……我、没事……”
    边说边往后走,直至消失在人流中。
    自惭形秽下,徐度香还能说出什么,只想埋头赶紧离开,保住自己最后一丝体面。
    还未平复心绪,就被一只粗壮的手擒住了后领,带走了。
    对于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人,谢宥未理会太多,下马踏进了季梁府衙门。
    —
    夫妻二人走出了衙门。
    帷幔下,崔妩的眼睛仔细搜寻了一圈,没看见徐度香,她才安下心来。
    回到马车上,她将手帕按在心口,面色苍白地伏在官人肩头,好像还没有从刚刚的混乱中缓过劲儿来。
    “官人,都怪妾没用……”
    谢宥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此事本就与你无关。”
    毕竟是闺阁女子,从来没应付过这种场面,能好好把自己的话说完就很不错了。
    崔妩对他的话很是受用,也有意弥补那晚的尴尬,仰头时鼻尖蹭到了他的脖颈,又轻又暖的气息喷洒在上边。
    “妾怕晚上要做噩梦……”她娇声道。
    谢宥握紧她的手,“我在,你不用怕。”
    抛开那些烦心事,崔妩还是十分钟情谢宥的,今日将他的着紧体贴看在眼里,她心中格外熨帖,说话也忍不住含糖蘸蜜的:“对了,方才在公堂上……”
    车帘被猛地掀开,露出谢宏猪肝色的脸:“三郎,陪我喝酒去!”
    他眼睛红得跟猴屁股一样,鼻子像堵了一样,不时用力吸一下。
    崔妩冷眼瞧着,想到刚刚出衙门时,他当着满街百姓的面,对着衙门口的石狮子拳打脚踢,行迹疯魔的丑态,只觉得谢宏十分可笑。
    当初那样薄待王娴清,不是从未将她放在心上吗,今日这又是的装疯卖傻给谁看?
    谢宥问:“大哥要去哪里?”
    “花荫幽巷,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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