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家中,崔妩就见一箱箱账册抬了回来。
    看回来的方向是存寿堂,她猜测大概是查出眉目来了,不过这些都不是她一个妇人有资格过问的。
    谢宥负剑于庭中,他身着窄袖胡服,是平日少见的利落,额发微湿,眉眼中晴川历历,濯水一般。
    见娘子回来,他问:“钗子修好了?”
    她摇头:“金石师父说要费些时日,钗子就留在行里了。”
    说完回屋更衣去了。
    谢宥眼神追着崔妩,等人消失在隔扇之后,才收回视线。
    元瀚看着托盘里帕子,往日练过剑,都是娘子绞了帕子给郎君擦汗,今日是怎的,难道让他来?
    三尺青锋“唰——”地收进剑鞘,冷不防朝元瀚丢了过来,他手忙脚乱的抱住。
    谢宥将擦过汗的帕子丢回托盘,也走了,只剩元瀚抱着剑,有些莫名其妙,这两人算不算闹脾气了?
    不可能,郎君从不与人斗气,该是娘子一个人生郎君的气吧。
    但是为的什么呢?
    只可惜挠破头,也没人跟他解释。
    黄昏前又下了一场雨,一扫闷热
    ,给屋中送进阵阵凉风。
    一整日谢宥都没有再往外走,忙活了这么久,账目的事有了眉目,后边就不用着急了。
    “去问问晚饭摆在哪儿吃。”谢宥突然说了一句。
    元瀚后知后觉郎君实在跟自己说话,“啊……是!”
    前后没有一盏茶的工夫就回来了,答了一个“随便”。
    元瀚眼睁睁看郎君的面色凝固下来了,嗫嚅道:“小的也问过,但枫红那丫头就是这么说的。”
    他听到的时候也很茫然。
    谢宥低头沉默片刻,道:“知道了。”
    不过,头一次见郎君被人晾着,元瀚赶紧撇过头去憋着,快步出了书房。
    两个人一直撑到晚饭后,谢宥洗漱过后回了内帏,又不见了崔妩。
    平日里都是娘子凑上来对他嘘寒问暖,今日一想找她,总不见她人,将她小暗阁里的玩意儿搜罗了一把,还是跟原来一样,谢宥转头问:“娘子呢?”
    枫红道:“回郎君,娘子在西厢罗汉大漆桌那儿写字呢。”
    谢宥身子刚挨着床沿,又站了起来。
    见郎君真往西厢去了,妙青着恼地扯了扯枫红的袖子,“就你嘴快!”
    她嘴快怎么了?枫红莫名其妙。
    崔妩捻着笔管,正在琢磨下一句,就听到外头动静,赶忙将写好的字团了扔到一边去。
    “在写什么?”谢宥转了过来。
    他身着一袭檀褐色广袖道衣,丝绸暗光下可见精致纹路,行走时衣袂飘飘、风姿隽爽,也只有他这样的身量,才能把这衣裳穿得如仙人临世,颇具先晋遗风。
    崔妩瞧着,连气都不想生了。
    但他来得不是时候。
    “只是突然想练练字,”她低头咕哝,“官人,你若是困了就先睡吧,不用等妾。”
    “无妨,我还不困。”
    崔妩心道我管你困不困,我这儿有正事要忙呢。
    她抬头,谢宥已经消失在眼前,随即身后一副温热的身躯贴了上来,拿笔的手也被握住。
    “这个字不是这么写的,看我运笔的力道变化……”
    他放低声音温暖低沉,长长的手臂环上来,再想到那张讨人喜欢的脸,让人哪里还有写字的心思,只想窝到他怀里去,逗引得他丢盔卸甲才作数。
    可惜崔妩现在并未有闲情,在谢宥看不到的地方,她并无喜意,反而格外困扰。
    生硬,太生硬了。
    想讨好她也不用这样,这人今晚是打算一直赖在这儿了吗?
    手被谢宥带动着,崔妩的眼珠子从左边溜到了右边,想不出借口把人打发掉。
    想归想,她一句话也不说,默默瞧这个人还有什么招。
    谢宥其实摸不准崔妩有没有生气,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就对自己冷下脸,但那种微妙的变化还是令他不安。
    她生气时,两个人之间像隔了一层薄纱屏风,谢宥能看见她的一举一动,却靠近不得。
    他凑上来时,其实有点担心阿妩会推开他。
    所幸,她没有。
    “你在听吗?”他感觉怀里的人有点走神。
    “在听。”
    胸膛前的脑袋动了一下,答他一句,像风吹过毛茸茸的稗子草,发丝挠在他的心口。
    说完,她的手终于跟上了谢宥的手。
    谢宥唇角带笑,问道:“怎么突然想起来练字了?”
    说来奇怪,崔珌写得一手好字,身为他的亲妹妹,崔妩的字却寻常,一手簪花小楷,诗文也不甚通,母亲对此多有不满。
    但照母亲的性子,阿妩就算是才女,她也会不满阿妩只学吟诗作赋,不学半分持家。
    舅姑对息妇总能挑出错处。
    阿妩自有自己的好处,谢宥并不想苛责她去当一位才女。
    “行了,官人,妾自己再琢磨琢磨。”
    谢宥松了手,崔妩果然认认真真写了起来,他站在一旁,反倒没事,心里的话倒腾了几个来回,终于开口:“先前你说那事……”
    “什么事?”
    “你说若是你也如王氏一般,我会如何。”
    她闷声闷气:“官人不让拿来比,妾自然不敢造次。”
    她果然是为这件事生气。
    谢宥斟酌说道:“阿妩,那日是我口气重了些,不过遇着此事,生气自是人之常情,我们既为夫妻,便该以诚相待,方好长久相守,彼此不辜负,此事非我一人之力,往后若我犯了同样的错,你自然也可以生气,我绝不会有怨言……”
    崔妩听懂了,若她出了和王氏一样的事,他定然生气,但崔妩同样也可以生他的气。
    但这怎么能一样。
    就算谢宥来日纳了妾,她再生气,于他也是不痛不痒,外人还道一声风流,可自己若陷于此事,就是□□无耻,身败名裂,到时浸猪笼、沉塘,都是万众叫好的事。
    就算他宽和不计较,留命归家,往后夹缝里求生,就不可怜了吗?
    他不过是温和一点的谢宏罢了。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崔妩的心跟坠了石块一样,沉了下去。
    看着她运笔不稳,谢宥道:“心乱了,就别写了。”
    她怎么还是不高兴,自己是不是又没有说对话?
    崔妩黑瞳沉沉:“谁说只有心静时才能写,旷达豪迈者写就草书,写,妾就不能写心乱书?”
    谢宥竟不知自己娶了一个小无赖,无奈道:“胡搅蛮缠。”
    崔妩看透了,自己拖拖拉拉不去睡觉,他也不会走。
    她索性将笔一丢,回身直接蹦到谢宥身上去,“不写了,睡觉去!”
    谢宥怕她摔下去,赶紧抱紧,“这又是何做派……”
    崔妩这一蹦,才看到他耳朵已经红透了。
    还以为这人直接抱上来,有多游刃有余呢。
    “那放妾下去。”
    她松手,谢宥反抱紧了。
    “罢,外间无人,就这一回。”他来时遣散了屋里的人。
    她凝视着夫君耳尖的红,还故意凑近呵气:“没人,你把人都遣走了?”
    一想到谢宥来时就琢磨着来赔礼的事,还提前把人遣散了,崔妩就有些忍俊不禁,那点气瞬间溜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两个人对视着,谢宥的耳朵更红,轻咳一声:“走了。”
    他一路走得稳当,崔妩在怀里仿佛没有重量一样。
    一路上灯一盏盏灭掉,光亮逐渐暗了下来,崔妩真有些困了,眼睛一开一阖,看谢宥把最后一盏灯灭了,黑暗彻底环抱住两人。
    床帐微动,夫君睡到身侧。
    可真睡到了床上,崔妩又忍不住琢磨琐事,时间紧迫,有些事还是得早日布局才好……
    “今日去做什么了?”谢宥感觉到她走神,手掐上了她的脸。
    “官人你已经问过了。”
    谢宥目光如炬:“只去了官巷?”
    她打了个哈欠:“不信就把跟出去的人都招来问问。”
    见她又不耐烦,谢宥便不问了。
    衣带被轻扯开,谢宥俯身,把娇柔的身子抱压住,脸埋在崔妩颈侧。
    崔妩迷迷糊糊的,手指揪上他肩头的衣服,“官人,不是初一十五才……”
    她说到半道清醒过来,猛地闭了嘴。
    但是晚了,抱她的动作停住,谢宥退开,躺在了身侧。
    “官人,妾忘了……”
    她会忘,是因为从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反观自己今夜作为,也显得急色。
    “无碍,睡吧。”
    虫鸣蛙噪,已是深夜。
    崔妩从这床被子钻到那床,环着谢宥的腰,安然枕到他肩上,昏暗的室内,有几声响亮的亲吻。
    “睡罢,明日,咱们……”
    “嗯。”
    高的那个影子满意了,低头也亲了亲怀里的人。
    —
    第二日谢宥上值去,崔妩才得空捡回那团纸。
    摊平了,将昨夜想到的誊抄在新纸上,直写到日头西斜,才停了笔。
    “让那些帮闲的分给各瓦肆里的评书、傀儡戏、杂剧的,过几日升堂之后,就说这两出戏。”
    旁的,她还得费些时日去编。
    妙青领了命,一边往外走,一边看娘子写的话本,嘴里啧啧称奇,冷不防就撞到了人。
    “哎哟!不看路长一对儿招子干什么,出气使啊?”
    一听这叫声,抬头看果然是撞到了春柔。
    妙青双
    手往腰上一叉:“撞的就是你,乱晃什么,又想跑哪儿做鬼去?”
    因着春柔平日做派,藻园里就数两个人最不对付,妙青的性子不比枫红和煦,当下就回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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